九十四扭頭去開櫃子,把成天到晚幽魂不散的阮玉山晾在門口。
櫃子打開,他麻利地把裡邊的棉被和席子翻出來,抱在地上開始給自己鋪床。
阮玉山抄着胳膊,似笑非笑:“誰準你開櫃子?”
九十四言簡意赅:“老闆。”
阮玉山:“老闆幾時準的?”
九十四想說上午在衣棚裡他親耳聽見老闆告訴阮玉山,屋裡櫃子的衣物棉被久無人用,但她常拿出來晾曬,若有需要,鋪床鋪地都好使。這一聽誰都了然,老闆雖沒點明,暗裡意思就是多餘的被子能拿給九十四打地鋪。
但是這話太長,九十四的中土話說不清楚,于是他流利地用蝣語回答了阮玉山的問題,也不管阮玉山聽不聽得懂。
阮玉山聽不懂。
并懷疑九十四在罵他。
他偏過頭去,略作回憶,再轉過來時竟原封不動地将九十四說的那一長串蝣語也叽裡呱啦重複一遍,問:“是什麼意思?”
九十四鋪地的動作一頓。
他終于将視線投向了阮玉山那雙俊秀而鋒利的丹鳳眼,卻發現對方在認真等他回答。
蝣語自來拗口複雜,且百年來不曾留下任何文字遺迹,從來隻以言語口說流傳,阮玉山隻是聽了一遍,便将九十四的話複述得一點不落。
這個人腦子太靈光,想要從中他手裡逃脫,不止要費些力氣,必要時候還得博上一搏。
九十四抓着被褥的五指微微收緊,語氣低沉道:“老闆和你,在河邊說,可以給我。”
阮玉山自是不清楚九十四這會兒心裡正因為嫌他不好解決而情緒低落,不過從對方的話裡他聽明白了,剛才那一串子蝣語,很顯然是九十四回答他的問題時,面對棘手的中土話選擇了破罐子破摔。
屋外無端起了一陣寒風,卷曲起院外滿地的塵沙,撲到院門處的火盆裡,似乎是想将其熄滅。
院内一切卻紋絲不動。
屋子角落設有煙道,阮玉山将門外的木槍拿進房中,關上門窗,點燃了取暖的炭火。
九十四的注意力很快被他吸引——蝣人打出生起屈居在冰冷的地牢,馴監們取暖用的是馬糞和火道,他沒見過點燃的木炭和明亮的火折子。
他看見阮玉山打開火折子,隻是吹兩下,那些冒頭的白色餘燼便泛起明明滅滅的火星,阮玉山拿它點火,又拿它點燈。這些玩意兒看得九十四目不轉睛,很是開眼。
阮玉山知道九十四的目光在背後跟着自己跑,他在心裡很是好笑:一整個下午他堂堂紅州阮玉山沒叫九十四多擡一次頭,現在一個火折子倒是叫這個蝣人聚精會神。仿佛他手裡拿的不是火折子,而是吊在驢頭前的果子;自己方才一口氣出去吹亮的不是火,是這隻倔驢的眼睛。
而他身後,這頭叫九十四的倔驢開始有了動作。
九十四對着點燈的阮玉山的背影,且看且退,慢慢從自己打的地鋪裡起身,坐到桌前的木凳上。
他知道阮玉山敏捷得宛若身後有第三隻眼,他提防着阮玉山,阮玉山也提防着他。
因此他做不出什麼大動靜,被符咒和磁石束縛的蝣人,在阮玉山這樣強悍的玄者眼皮子地下翻不出天。
九十四安靜地坐在桌前,轉過上半身,把視線從阮玉山身上在轉移到食盒裡。
屋裡一燈如豆,燭火的光暈照到他身上便漸漸模糊了。
九十四半個身體隐匿在陰影中,暗處的手摸向揣在懷裡的石子。
随手撿些石頭藏在身上是九十四教給饕餮谷每個小蝣人的習慣。石頭的用處很多,可以磨指甲,割頭發,切分需要分成很多份的口糧,敲碎偶爾從空中落下來的鳥類的骨頭,必要時也可以趁馴監不注意扔過去打他們的腦袋。
九十四抓住了一塊棱角最為鋒利的石塊,空餘的那隻手伸向食盒,觸摸到食盒的邊緣,一副要打開盒子拿點饅頭嘗嘗的架勢。
随後他撩起眼皮,于黑暗中看向了透光的窗格。
民間窗戶大多用麻紙糊在窗格外,用米湯調的漿糊粘上去,再刷一層桐油用以防風,這一戶也不例外。
院子口火盆燃燒的光朦胧地映照着他們的窗戶,透到屋子裡時已所剩無幾。
蝣人的雙眼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利器,九十四的目光遊走在每一欄窗格上,隔着薄薄的窗戶紙,他很快判斷出火盆的具體位置。
接着,他放在食盒邊的手猛然朝外一推,整個食盒打翻在地,發出沉悶的墜落聲。
與此同時,九十四将手裡的石子飛快彈向自己瞄準的窗格,尖銳的石子刺破窗紙,由此帶來的破空之聲被食盒倒地的聲響掩蓋。
石塊帶着巨大的推力沖向院外火盆,撞到銅盆邊沿,将其打翻,連帶滿盆的柴火倒扣在地面,院外火光瞬時消失。
阮玉山剛收起火折子,便聽見食盒落地的動靜,一扭頭,正好瞥見院外黑了一片。
他像一頭老鷹般驟然收緊目光,随即将眼神殺向桌邊的九十四。
床頭的燭火莫名跳動了一下,九十四意态悠然的視線緩緩從窗格轉到阮玉山的臉上。
黑暗覆蓋着九十四淩厲的眉骨,使那雙異邦風情的眼睛更深邃了幾分。他淡藍色的眼底劃過一抹狡黠的亮光,在半明半暗的燭火光暈裡,九十四對着阮玉山略一歪頭,揚唇笑了一下。
阮玉山幾乎真的有點動氣了,沉着臉走到九十四跟前,正要伸手掐住九十四的脖子問他搞什麼名堂,門外突然響起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一陣聽不出是男是女的嗓音飄似的透進來:
“我可以進門嗎?”
二人扭頭看去,窗格外空空蕩蕩,不見任何人影。
“我能進來嗎?”
那聲音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