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大出一口粗氣,悶着聲兒,心裡要多不甘願有多不甘願,甚至很想把阮玉山掀翻了揍一頓。
奈何受制于人,情不得已,隻能憋着火說:“一年之内,不離開你。”
這就行了。
阮玉山也不要求多了,要求多了會把人逼急眼,他清楚九十四的性子,再得寸進尺估計免不了又有一場惡戰。
于是他慢條斯理地動手給九十四解了綁。
去那羅迦那邊放血的時候,九十四用槍劃破那羅迦的獸皮,阮玉山摘了葉子在傷口下邊接血。
望着被染綠的槍頭,九十四若有所思,忽然問:“剛才在霧裡,我讓你刺我。你不刺,你在想什麼?”
阮玉山撩起眼掃他,似笑非笑:“我在想,刺哪個地方,血能流得最多。”
“刺大腿。”九十四認真解答,“大腿流得多。”
阮玉山沒有反駁,隻是問:“你以前在饕餮谷見過有人被刺?”
九十四不說話,大概又是想起哪個同族曾經的遭遇,但總之是默認了阮玉山的問題。
“好了,我知道了。”阮玉山用葉子裝夠血之後起身,“下次就刺你大腿。”
兩個人收拾收拾準備打道回府,九十四擡頭看月亮,忽道:“不對。”
阮玉山跟着擡頭,也發現了哪裡不對。
先前他們被濃霧卷到這裡時,月亮在西,過山峰的山頭向西,這會兒他們再看,月亮在東,過山峰的山頭也朝東了!
阮玉山說:“剛才事出反常,咱們看到的東西也不一定是真的;現下一切正常,咱們按尋常路線回去便是。”
正好他也記得村子的具體方位。
老太太在得知他要出門北上時把礦山的任務交代給他,阮玉山自然把這很當一回事,提前悉知了關于過山峰以及這山周圍的一切。
過山峰下沙佘關,關内第一處村落便是當年傍在阮老太爺喪命的礦山腳下的村子,名叫目連村。
順着山頭的方向沿山腳走上八十裡就能到一片林子,再從林子往東走十裡就能進村。
如果阮玉山的方位判斷沒錯,他們此時正在山腳外的林子裡,八十裡的距離恰好夠看清過山峰的輪廓,但無法辨認它的山脈和植被。
二人捧着一葉綠血憑借月光和火折子在叢林裡穿梭,約莫半個時辰回到了村子。
村中一片寂靜,家家戶戶院口都燃燒着一個火盆,但仍舊靜得瘆人,叫人聞不出一絲活氣。
九十四且行且顧首,确認這四面八方看不着一個活人出沒時也就收回視線,對着阮玉山手裡的那羅迦血液出神。
阮玉山的手很穩,他們盛血的葉子很大,葉片也平,但阮玉山勝在山五指奇長,骨節也大,天生一對拿槍握杆的手,硬是走了一路也沒把血撒漏一滴。
“在想什麼?”阮玉山在前頭走着,當真像後頭長了第三隻眼,嗓音低沉沉地傳到九十四耳朵裡,“想我們屋子鬧出那麼大動靜,怎麼也沒人出來看看?”
九十四搖搖頭,并非否認阮玉山的話,而是想到另一件事:“你說,那羅迦,隻出現在死氣和怨氣最重的地方?”
阮玉山“嗯”了一聲:“但凡有點活人氣息的地方,都催生不出那羅迦。”
說完這話兩個人都沉默了。
他們都清楚阮玉山沒說出來的後半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裡曾經死過很多人,死得一個不剩,并且死了非常久,久到現在他們兩個大活人出現在此時,這片土地上已經有一大群幽靈一般的那羅迦了。
那羅迦怕火,火代表活人群居的痕迹,可這村子裡每家每戶點燃的火盆究竟是防那羅迦還是别的東西,他們目前不得而知。
到了院子已是半夜,阮玉山先去院裡的地窖裡提上兩大木桶的水,往竈上燒了,再把那羅迦的血沿栅欄撒一圈,回到竈上發現九十四不知幾時去屋裡把自個兒上午藏着的三個羊肉包子放鍋蓋上溫着,正蹲在竈前眼巴巴等熱了吃。
阮玉山朝屋子裡探頭看了看,發現除了九十四打落在地的食盒,整個房屋和他們下午剛來時沒有區别,好像夜裡那一場席卷的塵沙和風暴都是他們的錯覺罷了。
他用院裡的葫蘆瓢舀了半盆涼水,再打開鍋舀了半瓢熱水,混在臉盆裡,就着半冷不熱的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臉。又想起九十四剛才在林子裡跟他打架,實打實地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便招呼對方:“過來洗臉。”
九十四瞅瞅他,又瞅瞅蓋上的包子,決定還是先洗臉再吃包子。
畢竟包子在那兒不會跑,盆裡的水要是不快點過去洗,指不定阮玉山就給倒了——以前在饕餮谷,馴監便總是以這種方式戲耍他們為樂。
九十四剛起身過去,阮玉山就着院門口火盆的光看清他兩隻手,當機立斷地把九十四快湊到水裡去的臉往後一推:“先洗手。”
九十四洗手。
洗完水黑了。
阮玉山一邊倒水一邊哼笑:“嗬!髒成泥菩薩了。”
說一句還不夠,還接着說:“驢打滾兒也沒你能沾灰。”
九十四在後頭幽幽盯着阮玉山。
髒也不是他想髒的,饕餮谷裡要是天天也有熱水給蝣人洗臉,他能比他還愛幹淨。
更何況自己再髒也不像阮玉山黑得跟馬糞一樣。
——其實阮玉山并沒有黑得像馬糞,他隻是風吹日曬一身銅皮鐵骨比其他人更為健壯,膚色又更深一些。
怎奈九十四從出生到長這麼大,眼界實在有限,看過的東西也實在不多,不知道什麼是古銅膚色,隻能在自己的認知裡尋找一個足夠靠近阮玉山的膚色又不失惡毒的東西來形容對方,這樣方能解氣。
阮玉山倒完水,一回身就發現九十四轉頭朝竈上拿自己包子去了,邊走嘴裡還邊悄麼聲兒嘀咕了幾句蝣語。
這下他不用問都能确定九十四在罵他。
不過倆人已經翻天覆地鬧了一夜,這會兒他也沒工夫跟九十四計較,從林子裡滾了一圈髒得他難受,他得洗澡。
阮玉山從屋子裡找到澡豆和陶桶時,九十四正拿着熱熱的包子蹲在檐下安安靜靜地吃。
檐下有桌子和木凳,九十四沒坐。
饕餮谷的蝣人沒有任何權利去觸碰籠子外的任何物品并據為己有,九十四下午看見阮玉山坐過了這凳子,他便隻坐屋子裡的——他的精神與阮玉山平起平坐,但經年練就出習慣的身體還沒學會讓自己去觸碰高他一等的人碰過的東西。
他吃着包子看見阮玉山把鍋裡的熱水舀到桶裡,又把桶提到院兒裡開始脫衣裳。
九十四朝院裡問:“你要洗?”
他說完,又覺得這話不夠中土,于是在腦子裡搜刮一圈後重新問:“你要沐浴?”
阮玉山嫌他明知故問:“我不沐浴,我曬太陽。”
九十四拿着包子站起來,對着阮玉山健碩高大的背影,要求道:“我也要洗。”
阮玉山回頭瞥他一眼,又回去接着脫衣服:“那你洗。”
他也沒興趣在這些事兒上刁難九十四。
九十四說:“我還要洗頭發。”
阮玉山有口無心地接話:“那你——”
他話沒說話,蓦地意識到什麼,慢悠悠轉過去,眯着眼凝視九十四:“你是,要我給你洗?”
九十四站在檐坎上,這下是真的居高臨下看向阮玉山了。
“你喝我的血,給我洗頭發。”九十四認為自己這要求提得理所當然,因此把話說得毫不心虛,“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