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在家裡給他立規矩,他把這規矩也帶到軍營裡。
誰敢在他面前衣衫不整地晃悠,他揚腿就是一記窩心腳再給打出去。
常人很難受得住他一腳,踹在心口上沒幾個不嘔血的。
這會兒九十四在他面前寬衣解帶,他沒有想起窩心腳,隻是捏着自己手裡的綢帶,不自覺就用了力。
九十四脫衣裳很有章程,大抵是對自己第一套衣服很珍重的緣故,他解了衣帶就把衣帶折好放在凳子上;再脫外衫又把外衫折好放在衣帶上;脫了中衣再把中衣折好放上挨着的另一個凳子,然後是中褲、外褲,各占一個凳子;最後是鞋子和襪子,依次脫了放在掃幹淨的地面上。
于是他一身的裝束就在阮玉山眼前規規矩矩擺成了一排。
九十四踏進浴桶時阮玉山注意到他的頭發蓋過了腰際,叫人看不見腰線的弧度,腰際下是翹挺的圓白,随後是細細長長的兩條腿,蝣人十年如一日地在饕餮谷忍受非人的殘酷訓練,九十四修長伸展的四肢帶着一股隐而不發的力量,渾身的輪廓好似總是繃緊的,估計一窩心腳踹人的效果一點不會比阮玉山差。
他的小腿比大腿長一些,腳腕也是細瘦蒼白的,一用力就能看見腕骨後方的那根軟筋鼓動。
阮玉山攥緊了綢帶。
綢帶很軟很滑,一塵不染,握在手裡又細又薄。
阮玉山隔着自己指腹那層粗糙的薄繭,将它一下又一下似有若無地搓揉摩挲着,把綢帶也搓揉熱了,沾上他指尖的溫度。
再一眨眼,九十四坐進浴桶裡去了,跟個睡蓮似的剩個腦袋露在水面上。
過了沒一會兒,睡蓮突然支楞起來,沖阮玉山開口:“你過來?”
阮玉山想起自己還得伺候花瓣兒。
他草草包紮完小腿,披上衣服就過去了。
九十四先前在外邊已倒好了洗頭發的水,阮玉山把木盆端到九十四身後的凳子上,九十四一仰頭,烏黑濃長的頭發就泡進了水。
順便也讓站在身後的阮玉山把水裡光景看個精光。
水是從村口的井裡打上來的,清亮得不見一點渾濁,老闆隔天就換,儲存在地窖裡,以備不時之需。陶桶也很幹淨,從側房裡推出來摸不到灰。
九十四整個身體浸在水裡,下水時低頭洗了把臉,覺得胸口有點悶,又坐起來些,發現水位在胸口以下時便不悶了,于是就靜靜地維持這個姿勢定在桶裡。
阮玉山拿出皂角,一手放到九十四的腦後兜着,一手捧了水給他打濕頭發,目光垂下去,先投進水裡,看見水裡顔色分明,陶桶是黑的,九十四的身體是白的。
這是他二十二年以來第一次伺候别人洗頭發。
伺候人的事兒做起來也不過如此。
阮玉山覺得,如果伺候誰都是這感覺,那做一輩子下人和做一輩子城主也沒區别。做下人還能免了城主身上一應亂七八糟的擔子。
他的手放得輕,五指伸進九十四的發絲裡慢慢往後順。
九十四的頭發又長又多,卻真是不髒。
于是阮玉山問:“以前你怎麼洗頭發?”
九十四閉着眼,窗格外月已高懸,此時此刻強烈的月光投射進來,照在他帶水的額頭和鼻尖上。阮玉山瞧見他的皮膚很薄,比剛才自己攥在手裡的綢帶還要薄,薄得快透出光來,一低頭就能看見他眼皮上細小的經絡。
他的眉毛和眼睫帶着水,顔色烏黑得像要把水吸進去。洗出了本來面貌的一張臉淩厲瘦削,在月色下白得透亮,快要跟水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讓人搞不清是水濺在了臉上,還是臉上滴出了水。
偏偏是這樣一張冰雕玉砌似的臉,唇卻是溫紅的,帶着天然的血色,讓冰雕也活了。
阮玉山忽然就明白了古書上那一句“華光之下勝絕琉璃顔色”。
九十四的唇動了動,許是溫暖的一場泡澡使他心情大好,竟也願意無條件地回答阮玉山的問題:“馴監幫忙。”
阮玉山問:“怎麼幫?”
九十四睜開眼,睫毛簌簌抖了兩下,抖出幾顆細小的水珠來,順着他的眼角滑進鬓發。
他看向阮玉山,淡藍色的眼珠像一汪泉水把阮玉山圈了進去,但眼神卻并不是那麼美妙。
“錢。”
九十四對阮玉山的問題感到莫名其妙,他想不到除了錢還有什麼能讓馴監幫忙辦事,難不成像對待阮玉山一樣讓人喝一口血嗎?
阮玉山一見九十四這樣的眼神就知道這人又在心裡嘀咕他。
不過他覺得帶着這個眼神的九十四很有點意思,并且始終好奇九十四到底在心裡嘀咕自己什麼。
“哪裡來的錢?”阮玉山一邊問,一邊把手裡的水撣到九十四臉上。
九十四一偏頭就躲開迎面的水珠,看在阮玉山此刻盡職盡責的份上不跟他計較:“鬥場。”
蝣人鬥場每開一回,少則三四千看客,多則五六千,看客席中的人不說富甲一方,也多為财大氣粗之輩。
鬥場如鬥獸,來看這東西無非是圖個刺激。
隻要場子裡的蝣人打得盡心盡力,讓看戲的老爺們興奮了,那錢币金銀就跟下雨一樣往場子裡抛灑。
雖然這些丢進鬥場的打賞大部分讓馴監們收了去,但上場的蝣人随手趁機撈些油水他們也是默許的。
否則也沒人肯在鬥場裡賣力地打,賣力地拼,反正這些銀錢最後還是會回到馴監們手裡——蝣人拿錢也沒機會花出去,攥在手裡唯一的作用就是拿給馴監,偶爾求他們幫忙帶些東西,或是吃的,或是用的。隻要不過分,馴監們基本也會同意捎帶點好處。
隻是蝣人要付的價錢比尋常價錢昂貴數倍:一個饅頭一文錢,蝣人得付一個碎銀子;指甲蓋大小的一袋白糖十文錢,蝣人得付一枚金子;即便是不要錢的一桶洗澡水,蝣人也得付三文,順帶給馴監至少一個銀錠子的跑腿錢——水重嘛,提起來費力。
九十四的中土話還不足以支撐他解釋那麼多,不過他稍微一提,阮玉山就聽明白了。
難怪他出現在饕餮谷那天,進入鬥場的蝣人瞧見看客席裡空空蕩蕩,一個個都臊眉耷眼。
“你還挺聰明。”阮玉山一邊用皂角搓揉九十四的頭發一邊說。
九十四點頭,毫不謙虛,甚至再把頭往後仰了些,直視阮玉山的眼睛,認真道:“我和我的族人都很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