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強盜一樣把九十四從席蓮生跟前擄走了。
沒給席蓮生再次追問九十四名字的機會。
回家的路上九十四沉默地翻着手上的書卷,他隐約感覺到阮玉山這次是幫了自己,可惜他的文學水平還沒夠到學會“解圍”這一詞的地步,否則他此刻就會在心裡給阮玉山方才的行為賦予一個好聽的頭銜,現在他隻能生硬地把阮玉山從“仇人”的陣營裡劃分一部分出來,歸到“恩人”那一邊。
至于阮玉山被劃分後的那些剩餘部分,還是被他公正無私地判在“仇人”中。
就像現在,阮玉山冷冷地在他身後提醒他:“你這是最後一頁。”
九十四把書倒着看了。
“書要從右往左翻,不是從左往右翻。”阮玉山想起九十四當個寶一樣揣在衣服裡的那堆破爛,由于殘缺不全,毫無印刷裝線的工藝可言,都是靠九十四自己一頁一頁地疊好,用繩子捆在一起,看到哪一頁就從中抽出來,不存在翻頁的說法,因此又說道,“隻曉得給書,不會教人怎麼讀。當什麼夫子,枉為人師。”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在罵誰。
每次遇見阮玉山這種神神叨叨的時候,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裝聾作啞,以免引火燒身。
不成想這回不吭聲也要被波及。
阮玉山忽然從後頭俯身湊到他脖子邊,涼陰陰地嘲諷道:“想把你一口喂成個大胖子,也不怕你噎死。”
九十四啪的一下把書合上,懶得忍了。他覺得阮玉山今天中午像吃了炮仗,說話夾槍帶棒的,比在饕餮谷還讓人難伺候。
況且他壓根不想伺候。
于是他偏過頭去睨着阮玉山,兩個人鼻尖擦着鼻尖,相隔不過毫厘。
“我隻會餓死,不會撐死。”九十四淡淡地回嗆他。
阮玉山仿佛因為他的動作心情稍微好了些,彎腰的姿勢快靠在他肩上了似的,對着他略微歪頭:“真的?”
“我什麼都吃得下,什麼都噎不死。”九十四輕輕挑眉,語調放緩,頗有些跟阮玉山杠上的意思,甚至還往阮玉山眼前湊近了點,“不信你試試。”
阮玉山靜靜注視他貼到自己跟前的眉眼,不知想到什麼,斂起眼皮揚唇笑了一下:“你真敢吃?”
九十四快被說餓了。
他抿了抿嘴,又舔舔嘴唇,皺眉上下打量了一遍阮玉山的臉,蓦地把頭别向另一邊,有幾绺耳後的發絲随着他的動作拂過阮玉山的鼻子和嘴唇。
阮玉山閉上眼,在九十四扭頭時帶起的風裡嗅到一絲極淡的香氣。
不是昨夜沐浴的皂角,也不來自洗淨的衣裳。
遠北蝣人,胎體生香。
原來洗一次就能聞到了。
九十四一言不發地擡腳離開,把阮玉山甩在身後不打算再理會。
阮玉山的下巴輕輕擦過他的肩,身側吹來涼悠悠的秋風,還帶着殘存的九十四的香氣。
他擡起負在身後的一隻手,慢慢站直了身,用指尖摸過自己的鼻尖,又低下眼,用指背摩挲自己的下巴。
再朝前看,九十四已經走出去很遠。
金秋的陽光潑灑在九十四一頭卷曲的烏發上,九十四步過那片沙沙作響的竹林,阮玉山看見他的每一根發尾都帶着若隐若現的光芒。
回到院子裡時九十四并沒有吃飯,而是一個人打了一盆子清水,頂着日頭蹲在院裡慢慢洗手。
席蓮生給他的書他很珍視,剛才在路上翻閱時也翻閱得萬般小心。
他的掌心糊了一手的血,一上午的功夫凝固幹涸的血塊兒掉了不少,但傷口處還是血肉模糊,連那些尖銳的竹刺都還沒從手上拔下來。
竹刺又細又密,九十四一根一根地用手指頭拔,拔一根,就皺一下眉頭,但死也不吭聲。
饕餮谷最忌諱蝣人的慘叫聲,沒人喜歡聽到任何慘叫和哀嚎,馴監聽了厭煩,谷主聽了厭煩,最重要的是主顧們聽了也厭煩。
做生意的地方,哪裡容得下貨物們哭哭啼啼,别人買去也不吉利。
阮玉山大老遠還沒踏進院子裡,就瞧見他身前那盆水給洗得血泱泱的。
照這個拔法,得拔到何年何月?
刺還沒搞完,手先廢了。
阮玉山去包袱裡拿了鑷子——阮府的人做事細緻,屋子裡下人們知道他此番是出門遊玩,更是把平日吃穿行走所需準備得一應俱全,雖說沒什麼東西用錢買不到,可就怕阮玉山用不慣外頭的,又或是遇見特殊情況也未可知。
這鑷子就找得正好。
阮玉山從屋子裡出來,路過屋檐下頭,順帶薅了把小木凳,扔在九十四後邊:“坐上來。”
他自個兒往水盆邊上單膝蹲下,拿住鑷子,朝九十四伸出胳膊:“手拿過來。”
九十四不是愛自讨苦吃的人,看阮玉山有模有樣的像是有法子,自然就把手遞了過去。
純金煅造的鑷子夾頭尖尖細細,做得精緻無比,捏柄上頭還雕了繁複豔麗的珊瑚花紋,這可比人手來得方便。
阮玉山捧着九十四的手,對着日光仔細瞧了,鑷子一夾,夾住一排小刺,從九十四的肉裡抽出來。
這滋味疼起來不是好忍的,跟棍棒打在身上的感覺又不一樣。
腦袋落地碗口大一個疤,棒子落身上一咬牙就忍了,一根一根的小刺從肉裡拔出來那是細緻的折磨,躲麼躲不開,一咬牙也不是忍一口氣就能過去的事兒,螞蟻咬似的一時半會兒止不住。
九十四的手背躺在阮玉山寬大的掌心裡,看着阮玉山的鑷子一把一把地從自己傷口中拔出竹刺,每拔一次,他的指尖遍便微微一顫。
“疼就别看。”阮玉山沒有擡頭,邊拔刺邊說。
九十四悶聲片刻:“我要看。”
他沒見過這麼精緻的工具。九十四連鑷子的名字都不知道,隻覺得一個構造如此簡單的小玩意兒竟然用起來十分方便,想多看一會兒。
“……”阮玉山不屑地嗤笑,“犟骨頭。”
九十四的目光移到阮玉山身上。
他發覺阮玉山此時的姿态并不很伸展,至少是不舒服的。
阮玉山太高大了,九十四的凳子很矮,離地面不過幾尺。阮玉山要去将就九十四的高度,隻能單膝跪蹲着,把頭垂得很低很低,才能看清手上的尖刺。
若是要九十四去遷就他的身高,那九十四的胳膊就得擡高,擡不了一會兒就得酸脹。
這使九十四想起幾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百十八貪涼,光着身子睡覺的時候腿被蛇咬了,毒牙剛好咬在腿肚子上。
蛇的毒性不強,但他發現百十八的傷口那會兒毒素也已蔓延了整個小腿,百十八整個腿肚子都是烏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