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九十四醒得早。
他一睜眼,先看見内側的床欄。
随後昨夜的事在腦子裡席卷而至。
他從被子裡擡起手,先盯着手發了會兒呆,鬼使神差地,慢慢将指尖放到自己鼻下。
……隻有皂角的香氣。
頭頂忽地響起一聲輕笑:“聞什麼?”
九十四這才察覺自己後背還靠着堵牆。
一扭頭,原來靠的是阮玉山的胸口。
他順着阮玉山松垮的領口往上瞧,發現這人就側卧着躺在他身後,一隻手支着腦袋,眼裡神采奕奕——阮玉山隻要醒着,似乎永遠都這麼精神,天塌下來也就是一陣風,落到肩上扛着就能走,再大的禍事也吹不皺他阮玉山的眉頭。
九十四問:“你不練槍?”
阮玉山說:“昨晚練過了。”
九十四不記得:“什麼?”
阮玉山笑了一下,正經道:“你自己瞧瞧這是什麼時辰——我早練完了。”
九十四這才朝窗外看。
蝣人對時間的認知很模糊,關押他們的地牢裡沒有滴壺,沒有香漏,更沒有日晷。
以前教九十四認字的老頭子倒是也同他講過天幹地支,不過那老頭也是自個兒從書上看下來,一知半解地記在腦子裡,再模模糊糊地傳授給九十四,這個過程中真正能讓九十四學到的東西,就得再打個對半。
好在九十四本就不奢求太多,他請老頭子教書的原本目的,隻是能聽懂中原話,看懂中原字就夠了。
老頭子照本宣科教給他天幹地支和時間年月的概念,九十四死闆地記在心裡,在去蝣人鬥場時便抓緊機會琢磨場上那個巨大的日晷,别的時候便琢磨太陽照射的方向。
日子久了,漸漸地也就摸透時辰怎麼算了。
這會子看太陽朝向,該是辰時三刻左右。
他原以為是自己醒得很早,原來隻是這一夜過得太快。
九十四甚至記不得自己是否來得及做夢了。
他瞅瞅阮玉山衣冠不整的身體,滿不相信對方的話:“衣裳也沒穿,怕不是沒練?”
“荒唐!”阮玉山反駁他,“外衫怎可上床?”
“你昨兒不就穿着坐上床來了?”
“我昨兒是為了什麼匆匆忙忙坐上床來?”
九十四不吭聲了。
阮玉山忽然攥住他的右手,問道:“幾時變的?”
九十四先沒明白這話指的什麼,順着阮玉山的動作看向自己手背,才知道阮玉山是問那塊先前在目連村被肉藤蟄過随後泥質化的皮膚。
九十四手上這塊皮膚阮玉山之前一直沒發現,一來是因他二人這幾天遇到的都是事兒趕事兒的情況,幾乎沒多少閑工夫歇下來仔仔細細檢查身體;二來,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九十四太白淨了,受傷的地方又小,不仔仔細細地摸過檢查過,壓根瞧不出手上皮膚有明顯變化。
阮玉山則不同。
他身體受傷的範圍比九十四大得多,并且由于體内沒有那羅迦血液壓制的緣故,皮膚泥化的範圍呈現隐隐擴散的趨勢。
昨夜沐浴時,九十四被他拎着坐在他身前,他腰間的傷口又綁了綁帶,洗完澡阮玉山先九十四一步穿好衣裳,倒是把九十四瞞得滴水不漏。
“不記得了。”九十四說,“是離開那天發現的。”
阮玉山一想,時間上跟自己的傷差不多。
原本他連夜帶着九十四回到燕辭洲隻是為了休息,喘口氣休息好了,還要離開此處去找另一個人尋求醫治身體的法子。
目連村的疫靈非同等閑,至今他們也無法确定是否将其治死在原地。
而這身上的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往小了說,二人身體出現異化那麼多天,隻要不去注意,便感受不到任何異常;往大了說,這傷口畢竟由一個為禍一方的疫靈造成,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悄悄擴散,如果忽視,時間久了,阮玉山也就從裡到外徹底變作個傀儡泥人了。
至于能醫治這些詭怪雜症的人,在阮玉山這裡,自然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一位——鐘離善夜。
奈何昨日九十四遇伏,若是為了先治病忍這一口氣,等病好了回來再收拾那個什麼齊且柔便罷了,偏偏昨夜九十四跟他兩個人一對賬,發覺這齊且柔還揣着點關于盂蘭古卷的大東西,還真不能讓人跑了。
否則在這偌大的燕辭洲,明裡暗裡的交易成天流水席似的在地界上過,齊且柔的身份阮玉山目前也隻能在心裡猜個大概,尚不能完全确定,那點寶貝,一旦流入黑市,今天姓齊,明天就保不準在誰家裡了。
事情便變得迫在眉睫起來。
他一把揪住九十四的手掌:“欸。”
九十四正盯着阮玉山握住自己的那隻手出神,聽阮玉山叫他,剛想開口問“怎麼了”,眼珠子一定,再一轉,便木然地仰起臉道:“嗯?”
阮玉山抿着嘴,裝看不懂,隻盯着九十四笑。
九十四半張臉仰起來片刻,見阮玉山是真給臉不要臉,遂一挑眉,準備在心裡沒收阮玉山這輩子拿嘴挨他臉的資格。
哪曉得還沒來得及把臉低下去,阮玉山那張剛才還在半臂遠的高鼻劍眉的臉,就這麼黑壓壓地逼近下來。
九十四猝不及防,被捧着下颌親得頭昏腦脹。
兩個人再分開時,他臉上被莫名其妙地紮紅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