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漆黑死寂的深淵中一次次飛躍而上,永不知疲倦。
他向往着沒有束縛的天際。
雲濤與狂風皆是魂牽夢萦的渴望。
他渴望在雲浪裡穿梭,渴望與飓風同舞,自由自在,無法無天。
夢想似乎很快就要實現。
然而重見光明隻有短短一刹那,噩夢般的墨袍又突然降臨于眼前,那墨袍如深淵一般漆黑,擋住了光亮,擋住了色彩,擋住了萬物,一縷風一絲浪也不允許放進來。
墨色鋪天蓋地籠罩而下,化成無窮無盡的鎖鍊,将血肉心魂一起緊縛。
他再也不能飛躍。
隻能陷于另一重漆黑死寂的深淵。
……
深潭裡沉着青黑色的水,渾濁不堪,他被縱橫交錯的鎖鍊捆縛在其中,看不見天地與未來,他試圖掙紮,然每動一下,都會從骨血裡升起顫栗,外皮宛若被刀割斧鑿,痛不欲生。
千刀萬剮之苦也不過如此。
*
春水街的夜晚很是甯靜,計非休不知道第多少次失眠,閉上眼就會看到淋淋血光,聽到痛苦的嘶喊,嗅到屍.體腐.爛變臭的味道。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安眠,隻好爬起來到後院裡去練劍。
月光很明亮,他的一招一式都呈現在天地間,懷着恨戾之氣的劍不會有任何突破,他不過隻是在發.洩罷了。
“小非。”
計非休渾身一僵,收劍轉過身去:“雲大哥。”
雲擇肩上披着件桑隐的外袍,他倚着門框,問道:“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他自己則被前所未有、清晰無比的噩夢驚醒,同樣睡不着。
計非休忘了戴面具,如同被剝了外.皮一樣有點驚慌有點無措,想去找回他的蛇.蠍面具趕緊戴上,最終隻是垂下腦袋:“吵到你們了嗎?”
雲擇還是第一次看清小少年的臉,月光下雖有些模糊,他還是明白了桑隐建議這孩子戴上面具的原因。
“沒有,你師父擔心你,讓我過來看看。小非啊,欲速則不達。”
計非休道:“他才不會說出擔心。”
“心裡這樣想呢,”雲擇一笑,“你還不了解他嗎?”
計非休說:“我天資低劣,隻能比别人多出百倍千倍的努力。”
“那麼努力,是想斬妖除邪,還是鋤奸扶弱?”雲擇在門檻上坐下,拍了拍旁邊,“過來坐會兒。”
計非休坐過去,沒答他的問題,過了好一會兒,才生硬道:“我立志要做一個壞人的,什麼斬妖除邪、鋤奸扶弱?我才不稀罕。”
雲擇揉了揉他的腦袋:“那也不能不睡覺啊,你看你,飯不好好吃,覺也不好好睡,将來鐵定長不高。”
“胡說!”計非休有點不爽,“我爹我娘都很高挑,師父也很修長,我怎麼會長不高?榮姐姐都說我高了。”
“她是哄你呢,”雲擇道,“你瘦得都沒有二兩肉,将來連劍都舉不起來。”
計非休本想反駁,又發覺他說的是事實,半晌才道:“我會好好吃飯,也……好好睡覺。”
雲擇溫聲道:“滿城大夫沒有我不認識的,少眠并非不可調理的情況,明日随我出去一趟看看。”
計非休:“我不。”
雲擇:“桑隐讓我說的,你若不聽安排他就不教你了。”
計非休:“……你不要拿個雞毛當令箭。”
雲擇眯起眼睛:“那你猜他聽不聽我的話。”
“……好吧。”計非休說,“雲大哥,有時間我教你下廚吧。”
“嗯?”
“我學成了就要走的,”計非休道,“你倆吃飯都是問題,要不你們就找個廚子,否則連個伺候飯食的人都沒有,可憐不可憐?寒碜不寒碜?……話說回來你一點也不像個高門公子,皇都的公子都需要一院子的人來伺候。”
雲擇笑了笑:“随心自在嘛。”
“總之,”計非休道,“我不放心你們兩個。”
“操心太多了啊,小非休。”雲擇說,“你會釀酒嗎?”
他本是随口一問,沒想到小非少年還真會:“我娘會釀酒,我知道方法。”
雲擇說:“教我這個。”
“行。”計非休答應下來,又問他,“雲大哥,我能跟你學琴嗎?”
雲擇瞪了瞪眼睛,努力把瞌睡逼回去,耐心地同他聊天,緩解他失眠的苦悶:“怎麼?非得你教我一個,我教你一個?”
計非休說:“不是,我感興趣而已,能學的東西我都要學。”
雲擇:“精力會夠?”
計非休點頭:“樂聲亦可制敵,五大神器中不就有一樣是簪花箜篌嗎?”
“名字倒美,若能聽此箜篌之音,不失為一件幸事。”
計非休:“那你要遺憾了,虛行宮看它比命還重要,幾百年都沒有拿出來過了。”
他年少多曆練,去過不少地方,所知甚廣,什麼東西都能說幾句,且不會像謝乘羽一樣天馬行空誇大事實,與他聊天倒是可以受益匪淺。
不過雲擇更感興趣的還是桑隐,桑隐雖不會對他隐瞞過往,卻也不可能每一件事情都提及,尤其不會誇耀自己,所以他要趁機多打聽一些。
“師父很強,他的劍隻是凡鐵,但是斬魄劍式從人到妖都可以斬,四年前東及州那隻傷了不少人命的大妖怪玉蝠王就是死在他的劍下,三年前西南鎮蒼府出了妖禍,恰好師父路過,鎮蒼将軍才免于死傷,若非後來遇上燕……遇上那個渣滓被耽誤了時光,師父絕對是當世數一數二的獵妖人了。”
計非休想了想,若說師父唯一算是挫敗的地方,那就是在面對戾妖狐魂時失了利。
沒辦法,誰遇上這東西都要失利,那是集各方之勢都無法誅滅的強大妖邪。
将來若有機會,他倒是想試一試……雖然這個想法很自不量力。
按照計非休小少年的方法、在桑隐的幫助下雲擇終于封好了一壇果酒時,桑隐的傳劍授業也到了尾聲。
是時夏燥已過、秋風漸起,雲擇蹲在新挖的泥坑邊,發現槐樹旁長了一株柳芽,附近又有不少青苔,很是奇怪,他從坑裡撿起一片适才飄落的柳葉,把酒壇放了進去:“此時埋下,來年開春應該就可以喝了吧?”
計非休想起他折騰了那麼長時間、浪費的各種材料,說:“味道我可不敢保證,若是釀出了一壇馊水我也是不負責的。”
雲擇開朗道:“告訴我們你的所在,無論是馊水還是佳釀,到時候都寄給你嘗一嘗。”
“我不要。”計非休傲嬌地“哼”了一聲,揮着鋤頭吭哧吭哧地把土給埋上了,埋完,拍着小槐樹晃了晃,晃下幾片葉子,心想:我娘釀酒的步驟我一分不差全記了下來,雲大哥雖然手笨,但也……應該會好喝的吧?
桑隐輕輕揮走雲擇肩上飄零的樹葉,又握住他的手:“來年,我們一起挖出來。”
“好。”雲擇心裡一軟,拉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桑隐亦情不自禁,親了親他的唇。
“師父,雲大哥,”計非休背着身不看他們,嚷嚷道,“你們會教壞小孩子的!”
雲擇挑眉,桑隐斂住了表情,說道:“過來學你的最後一式。”
計非休連忙放下鋤頭轉過身來,恭恭敬敬俯首一禮:“是。”
桑隐手中之劍帶起罡風,摧花折葉,翻雲逐浪,那是一種迅疾又霸道的劍法,經他一舞,凡鐵上便飛湧出一層靈光,威勢逼人,披荊斬棘,似可将世間的所有阻礙都斬碎于風中。
雲擇不是第一次看他舞劍了,桑隐對計非休大多是言語指點,親自示範的時候不多,雲公子每每旁觀都看得津津有味,心神蕩漾。
舞劍時的桑隐跟平時不一樣,平日裡他氣質淡漠,情緒平穩,用劍時則會鋒芒畢現,即便不刻意展露也能讓人感覺到淩然的威壓。
他也是一點一點喜歡上桑隐的全部,這種别樣的風采自然也很鐘愛,要刻在腦子裡才好。
可雲擇不知道,桑隐也從未對任何人提及的是,那些皎月石碎片傷了他的元氣,也折損了他的靈力,休養數月舊傷雖不再痛,他的實力卻已無恢複到巅峰的可能,不過他并不在意這個,本來他連劍都不願意再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