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好久不見。”
臨湖水榭中的人們因驚吓而僵硬着,戲台上的詞曲變得極為遙遠,一切喧嚣都似乎遠隔雲端。
“幸好有你傳信并引路,我們才可知道将軍所在,否則千裡之遙便隻能有一點微弱的感應,那樣找起來就太過困難了。”方桌前的文士摸了摸小舛猴的腦袋,起身彬彬有禮道,“在下牧夕苔,那個是牧穹,我們特來接迎将軍歸位。”
他的衣袍上繪着些柳葉,和茶館後院槐樹邊上新長的柳芽極為相似。
叫牧穹的漢子則長着一雙狸貓耳朵,他雙目圓瞪,死死盯着雲擇,似是要透過他的軀殼看穿他的靈魂。
看來妖物早就在不知不覺中靠近了,隻是此時此刻才讓他們發現而已。
雲擇撐了一下桑隐的胸膛,眸中金光隐沒,淡淡道:“你們認錯人了。”
“怎麼會?”牧夕苔說,“我們都曾經在将軍麾下聽命,絕不會認錯将軍的氣息,隻是數百年未見,将軍與我們有些生疏了而已,不過,我們對将軍卻是思念至深,今見将軍重歸塵世,欣喜若狂,泣淚不足以表達重逢之感懷。”
他說得情不自禁,果真流下淚來,似乎動容非常。
但是觀者沒有一個人能夠與他共情,隻覺得那聲音涼涼的、陰陰的,令人毛骨悚然。
可時間似乎是停滞的,人們陷于這片空間之中,保持着僵硬的姿勢,誰也動彈不得。
因為在他們無知無覺之時,此間已成結界。
牧穹的貓耳抖了抖,他不喜歡牧夕苔這樣黏黏糊糊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他瞪着雲擇非常直接道:“将軍趕快回來吧!帶我們沖破禦界之淵的結界,救出幾位将軍!解救所有兄弟!引領我們重歸這片富饒土地!踏碎他們的皇宮!殺光他們的兄弟姐妹!在這裡重建我們的輝煌!刨穿燕玦虛行珏的墳墓,把他們的骨灰做成萬妖踩踏的石階!九州大地本來就是我們的,我們站在這裡憑什麼要偷偷摸摸!将軍!隻要有你在,我們就可以報仇雪恨揚眉吐氣一洗七百年恥辱!”
聲聲如驚雷,每一句話都刺耳無比,似乎要敲到人們的腦髓中去,留下不可抹殺的印記。
可惜,無論是泣淚訴情,還是驚雷咆哮,雲擇皆不為所動,仍舊道:“你們認錯人了,我非應澤。”
“啊。”牧夕苔輕輕歎息了一聲,“果然,您的元神被這具身體束縛了。”
而後一轉語調,陰恻恻道:“可你是蛟龍血脈,你不是肉體凡胎,或許從你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你要成為蛟龍!”
“要讓蛟龍重現世間其實也不難。”
話音落,他那長袖展開,袖中飛出了一個個圓滾滾的雪球,雪球在空中長出手腳和碧藍色的妖瞳,所過之處皆有冰雪降落,所有存在溫度的東西都要被結上霜淩。
如果本城寶和齋的夥計在這裡,一定可以認出來,這些東西和他們效仿皇都那邊用以制冰做冰食買來的妖一樣……那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千樹開。
千樹開們擅禦冰雪的力量原本并不強悍,然眼下數量可觀,又不知為何被增強了力量,在這個被圈定的結界空間裡便顯得頗為駭人了,縱它們無意攻擊也都可以把人凍結。
結界把東南西北四方湖岸都圈了進來,與臨湖水榭相對的戲台上,唱腔戛然而止,扮演妖王和七大妖将的醜角突然露出猙獰的面目,皮膚化為枯藤,上面爬滿青苔,手腳皆為枝杈,張牙舞爪撲向戲台上的其他人。
而兩側湖岸上擠的那些看戲的遊客中有人帶着妖寵,平日裡溫順的狸貓、讨喜的舛猴、漂亮的鳥雀全都開始躁動,個個雙瞳中震顫着戾氣,欲向它們的主人張開獠牙。
他們身上或多或少也都沾了些青苔,青苔仿佛戾氣的催化物,把所有妖族都激化成了一樣的可怖,狸貓牧穹的吼叫則把它們變得更為狂躁。
……
皎月碎片原本可震懾妖物,但不知是受結界陣和青苔的影響還是衆小妖像舛猴一樣有了靠山便不再顧忌,妖物們似乎都不再畏懼桑隐身上的神器之光。
一瞬之間,妖氣沖天,整座歸遊城都被黑雲籠罩,這樣的動蕩全由兩個突然現身的妖邪引起,而他們的存在,負責勘察巡視的馭邪司竟沒能發現,即便馭邪司門人皆蠢笨無能也不該如此。
在獸耳牧穹沖向雲擇的時候,牧夕苔笑着說:“應澤将軍,殺.戮是您最喜歡的盛宴,快快現出您的本貌來吧。”
柳樹妖操縱的青苔在禦界之淵的邊緣受了被鎮壓的大妖們七百年的戾氣灌溉,他擅于一項本領,那便是隐藏妖氣,如果他不想,即便是虛行上仙在此也無法察覺到他。
他不僅自己可以隐藏,也可以給夥伴身上施下迷.惑人的障眼法。
而他們的出現自然是一場精心準備的預謀——為蛟龍的重見天日搭建一個浩大的舞台,所有被圈在結界中的人都是待宰的羔羊,振奮妖心的報複與殺.戮即将上演,血腥會喚起蛟龍靈魂深處的本能記憶,他本性嗜.殺,一見殺戮,被禁锢于蛟龍後代身體裡的血液便會洶湧沸騰,促使他沖破一切,化為蛟龍真身,然後那個能夠翻雲覆雨、吞天滅地的大妖便将重新馳騁于世間!
牧夕苔、牧穹和千千萬萬個被驅逐到禦界之淵另一端苦惡之地的妖族已經等待了太久,他們的王被斬殺,他們的引領者們被壓入了禦界之淵,他們隻能在苦惡的環境裡靠着仇恨苟延殘喘,過不去結界,卻可以聽到遺留在九州大地上的同族的哀嚎、看到新生的妖族被人族奴.役嘲弄獵殺,他們被壓着一口氣,好不容易等到希望,一定要報複個痛痛快快!
滿城百姓皆覺察到不對,看着頭頂上濃重的烏雲而心生恐懼,因為即便他們毫無修為也能知曉今日将要降臨的絕對不會隻是一場普通風雨,明明從未見證,卻在那逐漸沉重的壓迫感中體會到了一點七百年前的人們的噩夢,安穩平靜的日子似乎就要土崩瓦解、煙消雲散。
七百年前的人因飽受蹂.躏而反抗,七百年後的大多數人柴米油鹽踏實生活、與妖無犯,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因妖族而恐懼。
“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乘羽提着一把刀沖過大街,越過驚慌失措的人們往湖邊跑,離得越近天色越暗,妖氣越是濃烈,他看到水邊起着一層結界,結界内的東西模糊不清,他卻汗毛直立,心髒狂跳。
附着靈符的刀劈砍向結界,卻什麼作用都沒有。
雲擇閉上了眼睛。
從妖物那句驚起了血液裡久遠記憶的話語開始,他心海裡便有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其實也不算陌生,在那些驟然出現的回憶中已經聽過無數次了。
應澤很是激動興奮:“狗.屁的血詛!終于擺脫了!虛行鏡珏!你終究不能把我怎麼樣!隻能下這樣的詛咒你也是油盡燈枯了吧哈哈哈!誰能想到七百年後你們這些混賬都作古唯有我迎來了新生!我早就說過!妖是高貴強大的生靈!本就高于人族!”
他要掙脫,他要飛躍,他要穿梭入雲層盡情興風作浪!
誰能擋得住他?!
應澤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正要沸騰起來化為蛟龍真身騰入雲霄,突然尴尬地發現他目前的狀況有些奇妙。
沉眠了太久,他的元神和妖力化入妖血之中,作為“血脈”靠着吞食“後代”的精力元氣而補充養分、綿延存活,雖然沉睡,他卻一直都是這場傳承中的主宰者,在他的料想中,掙脫血詛之時,他便可以輕而易舉地重新擁有一切,他要做的隻有吞幹淨當下這名後代的生命占用他的軀殼,便可以重塑肉.身、再獲得妖軀。
多麼簡單的事。
然而……
竟然沒成功?
他被一重織成絲網的靈波阻擋,靈波看起來不堪一擊,卻給了這具肉身壓制妖血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