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舞坊總是在晚間更熱鬧,白日裡大家都要補眠,臨近佳節,坊中也要準備些新鮮節目,樂師湘歌連日陪姑娘們排練歌舞,極是疲倦,入眠時便睡得很沉,半夢半醒間他感到床鋪在搖.晃,迷糊着眼爬起來,推開窗子一看,頓時吓清醒了——
天色沉的像下了黑沙一般,從他們這條街綿延向望不到的盡頭,陰冷的風刮得臉生疼,凄厲驚恐的喊叫或遠或近,逼進了耳朵裡,激的人頭皮發麻,而在本地大戶府宅齊聚的那片地方黑霧更濃,濃霧中隐約可見一隻龐然大物,雖隔着些距離,可那山巒一樣的輪廓依然讓眼睛無法接受……
這是什麼?!
“将軍!!”
青黑色的鱗堅硬如鋼鐵,金黃色雙瞳正如這天下的日與月,利爪輕輕一揮,便是世間凡俗生靈無法承受的重創,威嚴又優美的身軀盤旋于黑霧之間,每一寸都散發着逼踏人心的壓迫感……這正是昔日妖王麾下第一大将,是本該登仙化龍的神蛟大妖!
牧夕苔激動的心髒都在顫抖,他本沒有心髒的,他是昔年妖王殿宇外的一棵柳樹,受妖王恩惠得以成妖,在妖族敗退後守在禦界之淵邊緣七百年,他日日望着深不見底的黑淵,接受着大妖們被鎮壓被封印的不甘與仇恨,所有妖族都該懷揣着這種仇恨,他們終有報仇雪恨的一天!
如今應澤将軍回來了,他們還有什麼好怕的?!他們早就準備好了!沖破那深淵上牢固的結界!撼動妖脈上的封印!恢複妖族的力量與榮光!
“将軍!”牧夕苔化為枝蔓,飛往半空,又化為人形,向着蛟龍大喊,“将軍!拜見将軍!昔日妖衆都在等着您歸來!”
濃霧中,蛟龍巨大的金色雙目轉向他。
牧夕苔激動的枝條亂舞:“将軍!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們先去他們的皇都,摧毀山河……”
蛟龍巨口一張,吞下了他的上半身,利齒一嚼,千年柳妖頓時如飛絮般四散,所有雄心壯志亦戛然而止。
“小擇?!!”
雲府侍從早已奔逃躲避,剛剛險些被牧夕苔用枝蔓抽中的雲騁呆在原地,震驚又恐懼地望着盤在雲府上空遮住了所有天光的蛟龍,而他的弟弟卻不見蹤影。
戾風狂肆,蛟龍聽不清他的呼喊,撕碎牧夕苔之後身軀方動,帶起更為猛烈的強風,雲府院中的亭閣皆被強風沖毀,蛟龍一躍穿進濃霧之中。
街巷一切如舊,榮洛坐在古董鋪子二樓的欄杆旁,吃着寶和齋新出的冰食賞着新得的古畫,怡然自得;謝乘羽拎着一把基本不會用的刀溜達在城裡城外,一邊尋訪美酒,一邊探查有無妖禍,小妖怪們不生事,他便很是悠哉樂呵;春水街上雲桑茶館早早便開了門,在兩個大人還沒有起床的時候,小少年便已經修煉了一個時辰,他有時會自己動手做早飯,有時則去對門大娘的鋪子上買師父和大哥愛吃的早點……
……
街巷又已面目全非,樓閣坍塌,血漫石路,屍.首遍布,不見生機。
牧夕苔是曾經追随過妖王和蛟龍的擁有千年道行的大妖,牧穹也不遑多讓,他以狸貓之身修成巨獸之力,叫聲可引得方圓十裡百獸狂躁,在他的召喚下,滿城的妖寵皆奔湧而來,成為他的助力,可惜他遇上了一個實力同樣很橫的厲害家夥,那把不起眼的凡鐵招招可挑要害,快得像一道抓不住的風。
枝蔓花葉形成的浪潮被迫退散,百獸齊奔也隻能添一點麻煩,作為曾以獵妖為生的人來說,桑隐很擅長對付妖物,他抓住牧穹避退時的機會,一劍将有着粗壯身體的大妖牧穹斬為兩截。
這時,忽聽一聲足以震蕩山河的吼叫,他心中一凝,發覺結界已散,他立即提劍欲往雲擇被抓走的方向去,轉首時卻見一條巨蛟穿過滾滾黑雲而來,不由瞪大了眼睛,現出焦急。
“雲擇!”
雲擇呢?!
蛟龍停在湖水上方,朝他噴出一口潮濕的氣。
桑隐頓時衣袍翻飛,又渾身濕透,他顧不得管自己,望着蛟龍,驚疑不定地想确認什麼,蛟龍突然往下方看去。
下方結界散開,湖岸上的人皆在驚恐慘叫,湖心裡還有被牧夕苔的枝蔓傷到的人,有的在掙紮,有的不知死活,他們身上的血腥漫開,被牧夕苔和牧穹留下的妖術影響,那血腥味比平常要濃烈上百倍千倍……
蛟龍突然朝湖心猛沖。
底下百姓驚懼至極,已然喊不出聲,有的直接暈了過去。
蛟龍生性嗜殺,喜歡看血流成河……桑隐其實還沒有确定到答案,一見蛟龍動,連忙追過去。
“不要!”
結界破開後忙着救人的謝乘羽乍見蛟龍也是手腳發軟,想阻其沖勢卻連刀都險些拿不住,眼看蛟龍巨口一開吞向了湖心或撲騰或要沉下去的人,就在他以為又要有一場慘禍降臨時,情況卻與他預想的不一樣。
蛟龍的巨口含了人便把自個腦袋往湖岸上一垂,輕輕把重傷的幾個人放在了地上,甩了甩腦袋,又重複了一遍方才做的事,如此幾下,便把柳樹妖抛進湖心裡的人全都撈了上來!
“……!”
謝乘羽目瞪口呆,直到蛟龍撈完了人偏頭向桑隐噴了一口氣,桑隐伸手虛虛撫了一下蛟龍的側頰,又幹脆利落飛上蛟龍背脊,一蛟一人騰空乘霧遠去,他才險險回過神來。
濃重的妖氣漸漸散去,天幕上也終于見了絲亮光。
歸遊城裡妖禍動蕩,所有人都宛若入了一場噩夢,即便夢魇退散,短時間内也無法平複心驚。
*
城外倒是還算平靜。
歸遊城以西有一片山林,是登高尋景的好去處,雲擇曾打算在佳節之時帶着桑隐和小非一起登山觀景,尋些幽趣,放松心情,可惜小非學得了劍式之後便急着離開,而他跟桑隐也沒能顧得上。
半山腰的楓林間禽鳥驚飛四散,林葉飄舞一場又悠悠揚揚地落下,桑隐落地,轉過身去,看向立在亂石上的人。
那人垂着頭,明明還是從前的模樣,卻又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他身上多了一種猙獰的氣勢,讓那修長的身體輪廓都顯出了幾分淩厲,仿佛短短半日這個人就變成了遠隔天邊。
桑隐飛身到他面前:“雲擇。”
雲擇擡眸看了他一眼,都沒讓人感覺到那雙金瞳裡有什麼情緒,便見他一把抽出桑隐腰間的劍,直接便往頸間抹去,速度極快,若非他面前的人是桑隐都來不及攔下。
桑隐緊緊抓住他握劍的手,那手背上還有堅硬的青黑色鱗片不曾褪去:“雲擇!”
雲擇隐下眸中金光,雙目發紅道:“讓我死。”
桑隐道:“這樣殺不死蛟龍!”
雲擇眼底盡是絕望的痛苦,卻也卸了一分自.刎的念頭……他得到了蛟龍的所有記憶,他知道這隻傳說中的大妖有多頑強,百死不僵,哪怕隻剩下一滴血恐怕也能想辦法蟄伏着活下去,殺死了自己這副軀殼,蛟龍就會死了嗎?
誰也不敢保證。
可雲擇不想變成蛟龍。
桑隐趁機奪走了劍,說:“我們辛苦壓制對抗到如今,不是為了放棄。”
雲擇的臉色還是很難看。
桑隐道:“不是早就有所準備了嗎?”
難以接受嗎?其實已經有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準備,從雲擇知道自己有古怪那一天就對今日有過設想,可即便如此,真正來臨時還是難以面對。
雲擇艱難道:“我為何可以化成妖軀?”
隻因為那獨特的血脈“傳承”嗎?那他究竟是雲擇,還是承載蛟龍妖血的工具?他還是雲擇嗎?
桑隐說:“因為你擊敗了體.内的那股妖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