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公像沒聽到似的。沒一會兒,他拿起外套披在身上,鑰匙揣進兜裡:“幾步路不遠,很快就回。”
門打開又“砰”一聲關上,四叔公開關門總是很大力。
透過小院磚牆上的花孔,邊羽看見四叔公邁着矯健的步子向山下走。
邊羽把牛奶放回廚房冰箱裡,到工作台前坐下,揀起桌台上未完成的木雕和雕刻刀,繼續收尾的工作。
工作台靠牆,牆壁上有一面蒙塵的鏡子,這面鏡子二十幾年前就貼在這裡,是塗水銀的,一半已壞了,裡面的水銀氧化成了一朵朵花的形狀。
鏡子另一半,照出邊羽半張臉。
邊羽混着四分之一白俄羅斯血統,發色繼承了外祖父,一眼看去是白,有一層很淺的金,燈光下看白得銀亮,而陽光下看就是淡金色了。他的膚色也白,不透紅的白。長得是中國人的臉,隻是不那麼純正,眼窩不是那麼深,眼皮是平行雙的,鼻子是非常立體的,嘴唇上薄下偏厚,一種歐式的淩厲和中式的潤感混合起來的模樣。
他的眼睛若沒日光折射,時常讓人看不出顔色,光暗時略是黑的,有光時,便如綠苔融入松脂的青棕色。
現在,鏡子裡的他,睫毛垂落的陰影投在眼睑下,青棕色虹膜凝着冷霧,色澤不是很清楚。
邊羽雖然常常四處遷徙,但是自小生長在中國,加上爺爺、父親都是中國人,所以自我的認同感還是中國人。讀書那會兒,為了讓自己更像東方人,他會去把頭發染成黑的,那麼不細看,也不會有人一眼認定他是西方面孔。
他在雕一個蓋了一層面紗的修女,修女雙手合十,禱告着什麼似的。面紗感是最難雕好的,所以他需在這上面下十分細心的功夫。刻刀在他蒼白的指間遊走,木屑如雪片簌簌而落。垂眸時,睫毛在顴骨投下淺淺陰影,額角滲出細汗,沿着下颌線滑入衣領。他雕刻得十分認真。
午飯前,四叔公回來了,拎着那袋殺好的雞,說午飯後下去炖,到晚飯時喝。邊羽專心在鑿木雕的邊角,沒有回應。
外頭風卻停了,從牆上的窗口滲進來些許陽光,打落在邊羽握着刻刀的手指上。
邊羽手頭的動作停頓,立刻放下工作,趕忙上樓去,要把吹衣服的暖氣關了,再把衣服拿出陽台晾。
晚飯間,四叔公又把裝着合同的文件袋拿出來,把那張合同取出來看,已不知道是看的第幾遍,紙面快讓他捏出汗印了。
他看得飯也不吃,接連歎好幾口氣,恨恨出一句:“怎麼會被人給騙了!”這句話自打上個月起,他就在念。
幾個月前,四叔公私底下去跟人簽什麼買斷的供貨合同,因他在鄉下有間小木廠,總想着要拿來幹點什麼。原以為是找到了出貨門路,卻想不到沒兩個月,那家公司就以“貨品質量問題”為理由,單方面要解約,不僅不給違約金,對于之前收到的貨,也僅支付80%的價格。
四叔公在網上問人家理,人家說合同上明明白白寫着這些,要打官司,他們很歡迎。可誰也明白,真去到對方當地打官司,對方有的是辦法拖延訴訟時間,到時候賠一大把訴訟費進去,更不值當。
邊羽早幾年已和四叔公說過,每一筆交易從網絡平台來,除了平台的交易,線下就不要信别人的。他不聽,總說自己當年踏遍大半個中國做生意,如何如何經驗老道。現在着了人家的道,要去讨個理,可是人家的主體公司遠在申海市,四叔公一把年紀,走不了遠路。況且最近趕着在給那尊一米七高的六面菩薩像收尾,實在走不開。
邊羽前日說要幫他去那家公司讨說法,心裡雖然不抱很大希望,面上卻要做做功夫,免得四叔公成日惦記這個事情。
吃過晚飯,邊羽上二樓收拾行李。想着就去沒幾天,倒不必用上行李箱。
四叔公上來他的房間,拿了一張申海格麗溫絲酒店的會員卡,說是以前在邊羽父親的遺物裡翻出來的,不知道裡面有沒有錢,說不定還能用。
邊羽打了一個電話去酒店問,前台說這張卡是很久以前的卡種了,當時沒有進行實名制,裡面是有錢的,舉凡知道密碼,拿着卡來就能用。密碼好在就寫在背面。
四叔公出去前,往他打開的衣櫃裡看了一眼。
那套飛行學員制服黃了大半截袖子,皺巴巴的挂在裡頭,像個瘦老頭。
“衣服快長黴了,還不拿去扔掉。”四叔公不輕不淡地說了句。
邊羽沒應話,取了幾件換洗衣服往旅行包裡塞,随後把那件飛行學員制服推到衣櫃最裡面。
四叔公撇撇嘴,跟他說記得把合同也收好帶過去。
邊羽“嗯”了一聲,問他:“你和對方公司合作時,報的是哪個名字?”
“當然是說沉國溫,我還能報哪個名字?”
四叔公以前自然也姓邊,叫邊什麼,不記得了,離家太久。他十五歲的時候就離家,離家後一直叫沉國溫。今年六十八,已經當了五十三年的沉國溫。“沉”這個字在四叔公這裡不讀“沈”,讀沉默的“沉”。他一向這樣讀,邊羽不曾糾錯,也習慣了。
四叔公提醒邊羽臨行前要記得帶身份證,便下樓去了。
邊羽将自己的身份證放在書桌上顯眼的位置。
七年前四叔公給他改了名字,他身份證上現在寫着的名字是沉遇。
他回想起來,那張寫着“邊羽”的身份證,已經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