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攀冰嗎?”
“嗯。”
徐汀雲重心後仰對天長歎,“我到懷遠村的時候,登協的攀冰訓練營剛結束。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大佬,又不肯教。這都是命啊!”
華松栩有點想笑,但又笑不出來,“你一京大的博士,平時讀讀書,閑了進山徒步拍拍照,就挺好。其他,真沒必要。”
徐汀雲點頭,“是挺好。教書育人挺好,行醫救人挺好,讀博工作挺好。但選擇一條路的原因,不可能是簡單的——‘它挺好’。”
“那你的原因又是什麼?”
“嗯……直覺?”
“直覺?”
“直覺,攀冰是我人生必須做的事情之一。”徐汀雲笑了,“雪山攀登也是。”
“你真想好了?”八年前,羅豐背對攀岩館的難度牆苦口婆心,“雪山攀登可和徒步是兩碼事。”
華松栩滿手都是鎂粉,用手腕将碎發往耳後蹭了蹭,“這有什麼需要想的。”
羅豐氣急,“你知不知道極限運動是會死人的!商業攀登都有人出事,更别提阿式攀登!你有沒有概念!”
“我知道啊,但我就覺得得做,辍學也得做。”
“……你從哪覺得?”
年輕的華松栩說:“直覺。”
八年後的華松栩說:“直覺能成就一個人,也能殺死一個人。”
徐汀雲薄唇微抿,“我認同。”
華松栩本能抽出煙盒,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個人,“那個……”
徐汀雲比了個請的手勢,“我不介意。”
煙霧很快就被風雪吹散了,她的聲音也是。
“我見過很多走上這條路的人。大多數都是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肆業的、辍學的、離婚的,無外乎,在日常的生活中無論怎麼努力都找不到出路,于是走向山野追尋另一種自由。”
“但自由是個僞命題,任何概念都是相對的。如果沒有束縛,也無外乎自由。正是因為帶着鐐铐,才會談論自由。”
徐汀雲說:“我不在乎自由與否。我想的很簡單,既然喜歡既然熱愛,那就去做。僅此而已。”
華松栩咬着煙,笑了,“那你的熱愛又緣何而來?”
徐汀雲想了想,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替你說。”華松栩傾身而去,吐出的煙圈落在他的耳廓,“生活有時候格外痛苦,在痛得好像活不下去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一個平行世界。于是你一頭紮進山野,接受自然饋贈,享受身體疲累和物資貧瘠,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随着生存遊戲變得緊密。”
徐汀雲倏然回頭,對上了那雙冷淡戲谑的眸子。他們離得極近,近得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煙草香。和冷空氣混在一起,清冽又不失野性。
華松栩夾着煙的手握住他的手腕,以一個不容拒絕的姿勢繼續說道:“你全身心體會活着這兩個字的感覺,你為自己完成挑戰而歡呼雀躍,你為遇到所謂的朋友而惺惺相惜。”
“然而很快,夢醒了。你發現你獲得的一切都是限定版。回到日常生活,所謂的成就感被現實一擊即破,所謂的朋友你根本不知道他現實中的任何信息。”
“真實和夢境的落差,讓你再也無法拒絕山野的召喚。你稱之為熱愛,我稱之為逃亡。”
徐汀雲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濕淋淋,卻又極度清醒。他抽出自己的手腕,甩了甩,“人和人想法不同,沒有孰是孰非。你的熱愛或許不純粹,不代表别人也是。”
華松栩輕緩地坐回去,“誰?你女神?”
徐汀雲說:“是。”
他說,阿栩兩次挑戰幺妹峰成功後寫過一段話,“為什麼要做如此危險、付出回報如此不成正比的事情?幺妹峰早已不是首登,無論是喪命于此還是站在那迤逦的山尖,又有什麼不同?事實上,我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永遠不會去想這個問題。無論站在海拔為0的海平面,還是6250的山頂,每個人的感受都是不同的。山永遠在那裡,所以隻要你去爬,就會感受到山的回饋。而這,就是一批又一批人們義無反顧前行的原因。”
他還說,阿栩也勸大家謹慎走上這條路,因為每個人身上承擔的社會責任——父母、子女、家庭,這份責任不容許有意外發生。但她從來沒有質疑過任何一個人對這項運動的熱愛和向往。
徐汀雲認真地說:“那麼多登山運動員曆經生死依然初心不改。你可以不欣賞,但不能诋毀他們的勇氣。”
“诋毀?”華松栩輕嗤,“你女神那麼勇敢那麼熱愛,怎麼就銷聲匿迹了呢?”
“我——”
“她和我一樣,都是逃兵,僅此而已。”
說完最後一句,華松栩兀自跳下矮牆,卻被深雪裡藏着的石頭墊了腳。徐汀雲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卻被她頭也不回地掙脫開了。
“謝謝你,陪我聊天。”
一直到她身上的寶藍色沖鋒衣徹底被風雪隐去,徐汀雲還保持着方才的姿勢,望着她一直看着的方向,旁邊是她那根未熄滅的煙。
如果此刻是晴天的話,羅普峰壯美的山體應該是清晰可見的。然而暴雪殘忍地掩去了它的真容,連帶似有若無的輪廓都變得陰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