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春節,沈恬是在北京過的,譚宗明拿了春晚現場的五張票送給沈父和沈括一家,并安排了司機接送。除夕那晚他将她接回了後海一起過,四合院裡挂滿了喜氣的紅燈籠,沒有煙花爆竹,卻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在院裡追趕。
沈恬第一次見到從倫敦回來過寒假的譚翊,譚家的次子,譚宗明唯一的親弟弟。個子比譚宗明矮一點點,兩人眉眼間有五分相似,隻是他弟弟性子更淡,不苟言笑,她還發現他衛衣領口露出的後脖頸上有一個熾天使的刺青。好奇他們這樣家庭的孩子父母會允許紋身,想想沒準是偷偷弄的,被發現時也沒轍了。
電視機裡放着春晚直播,相聲小品逗得一屋人都在樂,氣氛熱熱鬧鬧,老太太精神矍铄地陪保姆包起來茴香餡水餃,還非要藏硬币在裡面,說是圖個喜慶。
譚宗明坐在沙發上,望着沈恬蹲在院裡給哆哆點仙女棒,冷風總是吹滅火光,反複幾次才點燃,發絲飛揚,埋下夜間的寒氣。
黑夜裡火星四射,廊亭燈籠裡的昏黃光線映在她眉間,忽明忽暗,白皙的皮膚染上絲絲紅暈,眉眼間皆是缱绻的柔意。
譚宗明起身拿了厚厚的長羽絨,走出去裹在她身上,又拉起身,握着她冰涼僵硬的手心往回走,“要我說幾遍,這裡是北京,你是打算存心把自己凍傻是吧,這麼冷的天就穿件毛衣。”
沈恬握着熱茶緩了一會才說:“我的外套被你家保姆放在别的屋了,我懶得取。”
“再吹會兒就該感冒了。”譚宗明扭頭就吩咐保姆去煮一碗驅寒的姜茶過來。
老太太抓了一把瓜子塞在沈恬手裡,“怎麼凍着了?”
沈恬笑盈盈地雙手捧過,“沒事兒姥姥,就風吹了一下。”
不到二十分鐘,保姆端了一個冒熱氣的白瓷杯回來,裡面裝滿熬了半天的黑紅湯汁,姜味濃郁,看得沈恬直皺眉,喝進去的第一口就被燙得辣舌頭,悄悄地把杯子蓋上蓋推到他面前,“我不會感冒的,你喝了吧,别浪費。”
譚宗明輕柔下來,“乖,喝完。”
“真不想喝。”沈恬揪了揪他的褲腿,無辜地望着他。
譚宗明眸光一沉,點點頭,“行,那假期結束後我再幫你請幾天假,好好休息休息。”
沈恬一把握住他要端杯子的手,不情願地小聲說:“我喝還不行。”
年後有一場中美對話會議,由她擔任翻譯,這是首次公開亮相,不可能錯過,譚宗明這是準确地拿捏了她的命門,她想到這些後,越喝越氣,嘴裡的湯比藥苦。
她喝的一滴不剩,用力地瞪他一眼後,全程陪老太太看春晚唠嗑,不再搭理他。
譚宗明遞給她一個柿子,裡面放好了勺子,她視若無睹,直勾勾地盯着電視機,他瞥見她賭氣的表情,反而樂得不行,直接舀了一口放自己嘴裡,“好吃。”
轉而陪老爺子聊起來。
一屋子人湊堆聊天,歡聲笑語。
沈恬氣到有點委屈,扁了扁嘴,眼淚打轉。
沒一會,上洗手間的功夫,譚宗明将沈恬攔在走廊,給她披上大衣,低下聲,“還生氣呢,不就是喝個姜湯嗎?那以後不喝了好不好?”
她别過頭,“沒氣。”
譚宗明望着她臉上沒擦幹的水,泛起心疼,“沒氣還委屈到要掉眼淚?”
“真的沒生氣。”沈恬沉默了半秒,推開他往回走,“外面冷,進屋吧。”
他扣過她的手腕,将人拉住,“九月”
沈恬咬了咬嘴唇,撲進他懷裡,安靜地嗅着衣物上的檀香,久久才找回一絲心安的歸屬感,他就任由她摟着,直到小孩跑到院子裡,他才低聲說道:“以後不會了。”
在這個家裡,他是她唯一的歸屬。
那晚守歲過了十二點,長輩給幾個小孩發紅包,老太太給沈恬塞了個最大的,她總覺得過了拿壓歲錢的年紀,不好意思收,最後還是譚宗明幹脆利索的拿走塞進她包裡了,帶她回了他的卧室。
譚宗明洗漱完回屋,看見沈恬已經換好了睡覺趴在被窩裡捧着手機刷視頻,笑得肩膀都在顫抖,他将明亮主燈關了,打開落地燈,瞬時屋内暖意恒生,令人昏睡。
他掀開被子一角上床,把她手機拿走放在床頭櫃上,“都兩點了還不困?我家有早起吃飯的規矩,我怕你起不來,九月。”
沈恬鑽到他懷裡,摟着腰閉上眼,“可是我睡不着啊。”
譚宗明貼着她的額頭親了親,笑意缱绻溫柔,“那我講個故事哄你睡吧。”
沈恬仰頭睜開眼,深吸了一口氣,翻身趴在他的臂彎裡,側臉壓着他的胳膊沉下去,“我想聽你以前的故事。”
他微微垂眼,跟她對視,溫聲道:“好,你想知道什麼就問什麼。”
“你本科為什麼沒去國外讀常青藤啊?就連我們家一工薪階層,我爸都省吃儉用地一早把我送出去了。唉,不對你弟弟出國了。”
譚宗明失笑,“你以為我們這些人為什麼全是清北這倆地出來的?好聽,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而且譚翊和我不同,他有自己選擇的權利。”
沈恬輕哦一聲,繼續問:“讀書時有人給你送過情書嗎?”
“沒有。”
沈恬義正嚴辭,“不可能。”
“真的,q.q上倒是有不少表白。”
譚宗明笑了笑,環抱她的手腕垂落在她肩上,“我不喜歡有人動我東西,也很煩有人碰我的一切,所以沒人敢。”
沈恬嘴角一僵,心裡暗諷了句,‘把你能的。’
卻被他聽到了似的,鋪天蓋地陰影籠罩過來,她的唇被咬了一口,
“又在心裡罵了?”
沈恬尴尬一笑,讪讪扯開話題:“哎,我看到你弟弟有紋身,你有嗎?”
她這話也是沒過腦子就問出來了,請等着被調戲呢,果然不失所望,
“我有沒有你不清楚?還有,你那眼睛沒事别老四處亂瞟。”
譚宗明不悅地瞪她一眼,沈恬微慍地解釋:“我是無意中看到的!而且那麼顯眼。”
她回想了一下那個天使,“挺奇怪的一個圖。”
“可能是他遇到了想守護的人吧。”譚宗明替她攏起壓在胳膊下的頭發。
沈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晚兩人閉着眼相擁,從小學聊到大學,一句句地彼此滲透過去,朦胧欲睡的困意在淩晨五點變成夢境。
…
出了正月,旗袍,龍鳳褂與秀禾服一同被薛老送至譚宅,譚宗明陪沈恬回去試衣服,三件衣服被裝在木盒裡,疊的整齊規正,沈恬要逐件試尺寸長度,先挑了輕薄的旗袍去換。
譚宗明坐在外面等着,修長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蓋上,細細品茶,神色間波瀾不驚,沒什麼情緒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那扇門。
門打開時,他望過去。
她回眸望着鏡身,鴉羽般的長卷發稠密垂落,腰如約素,精密的暗紋牡丹蘇繡,細膩貼合酇白色絲綢,旗袍平滑地柔和曲線。
鏡中的沈恬,明眸似水,搭配上清冷絕塵的五官,美得猶如畫中雪蓮。
她甩了甩長卷發,指尖撫過盤扣,回頭問他,“好看嗎?“
“九月,你真的很适合旗袍。”譚宗明勾唇輕笑,“豔絕京城,京豔佳人。”
沈恬目光頓了許。
這個詞好像有點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聽過或者說過。
譚宗明看得有些出神,耳邊略過薛老同老太太誇贊,而後看見她又換了一身,一襲正紅,盤金蘇繡于鳳凰飛天,襯得她膚若凝脂,朱唇微彎,一颦一笑都生姿。
視覺感的沖擊,讓他望着那扇門,久久彌戀。
幾套換下來,尺寸剛好,兩人陪薛老喝了幾盞茶,聽着他念叨,“換平常,這種蘇繡一條就要半年才能繡完,我和我兒子帶着二十多徒弟,緊趕慢趕在你們婚紗來之前完工了,得讓你們年輕人知道,這西式婚紗與傳統文化的差别。”
譚宗明挨個續茶,笑道:“您的蘇繡手藝現在在外面都是六位數開價了,關鍵有市無價,讓他們知道您一口氣給了我三條,得點名罵我不地道了。”
老太太拍了一下他的肩,“知道你薛爺爺的心意就行。”
防止意外勾絲,沈恬特意塗了厚厚的兩層護手霜,愛惜地撫摸着木盒裡的旗袍,回去的路上都愛不釋手,一旁看電腦處理工作的譚宗明見此,按下靜音,從她手上拿走盒子遞給前排的時慈,淡嘲,“望眼欲穿這四個字,這會真适合你。”
“……”她無聲地罵在心裡。
“你懂什麼。”沈恬理了理裙擺,悠然地往後一靠,反戈一擊,“隻能穿褲子的人當然不會理解裙子的美。”
聽此,時慈抿唇憋笑,安安分分地雙手抱好木盒。
譚宗明及時地再次按下靜音,摘下一側耳機,“沈恬,你還是安安靜靜的時候比較美。”
“是嗎。”沈恬撚過他手中那隻藍牙耳機,重新替他戴上,俯身覆在他耳垂一側,勾絲細語,“那你好好開會吧。”
柔滑的指尖順着領帶一路落至他的指甲,輕點,她斂眸,收手。
“你倒是學會這一招了。”譚宗明眼眸幽深如譚,氣息抵着喉嚨深處蓄出一聲肆笑,“好玩嗎,九月。”
沈恬看着他的反應,十分滿意,輕含下唇望着他,繼續作,“手到擒來的事,不好玩。”
“你現在是真夠可以的。”譚宗明眸中閃過一絲戲谑,對時慈吩咐,“先送我回家。”
…
京城今年下了三場大雪,寒意梢枝頭,三月恰逢春雪,後海冰雪消融,波光粼粼。
倪卡和陸意涵先後抵達北京後,得知譚宗明返滬一周,二話不說同時拎包住進紫玉,兩人躺在沙發上,古董唱片機播放着悠揚的粵語歌。
“有一句話叫什麼來着,我們努力打工就是為了讓資本家過上更好的生活。”陸意涵望着挂在模特架上的婚紗,足足欣賞了三十分鐘,還是挪不開眼。
倒是倪卡對婚紗不感興趣,反而欣賞起沈恬鋪在地毯上的伴手禮,Carita套盒,Baccarat水晶杯,她看着beast睡袍上的金絲刺繡圖片有點好奇,“你單獨訂的圖案嗎?這是什麼花嗎?蠻好看的。”
沈恬探頭看過去,笑起來,“那是鈴蘭花。”
“原來。”倪卡挑了挑下颌邊的白貝母耳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在聽說這隻是其中一件婚紗後,陸意涵直掐人中,“躺伐老,一場婚禮砸幾十個小目标,這空氣裡燃燒着金錢的味道,讓我窒息,還好我不會結婚。”
沈恬切開蛋糕,裝了三份碟子推到她們面前,“譚宗明有個朋友,還跟我打賭,要俘虜拿下你。”
“那你怎麼說的?”陸意涵挖下一塊冰淇淋含在嘴中,爽快問:“賭什麼?錢?有分成?有的話考慮合作一下。”
沈恬拿叉子撇掉奶油,“我說你不會對他感興趣的,他不信,要出三倍禮金跟我賭。”
“這麼硬氣。”陸意涵手指彎了下,若無其事地揚了揚妩媚的白金色波浪發,深笑着彎眉,蠱惑又勾人,“長什麼樣,帥嗎?禮金而已,譚大鳄不缺這一份。”
沈恬深深地打了個哈欠,困意陣陣襲來。
“帥,但形容不了,哦對,嘴特毒。”
“他這一挂的,連情場浪子都算不上,沒有情感需求,不婚主義。”
“還有,一會葉佳過來,然後四點半有人來量尺寸你們自己搞,我等會要補覺去,太困了。”
交代完,沈恬松開丸子頭,神情倦怠地抽紙巾擦嘴唇,起身倒溫開水,喝了一半杯下去,手托着腮歪頭,蝴蝶骨被蓬松的黑色卷發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