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淵低頭仔細聽着先生的訓話,聽話地拿起白玉箸,端起冷飯就要往嘴裡送。
禾雪晝都快看傻了。
難不成,城外鐵礦裡真有什麼擾人神智的妖物?他一手教到大的弟子現在連捏個訣、熱個飯都不會了嗎?
陸淵不吱聲,很沉默地埋着頭不看他。
九枝燈又炸開一個燈花,禾雪晝就着明明滅滅的燭火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長順侯。
輪廓清晰,骨相硬朗,就是從禾雪晝的視角看過去有些眉壓眼,顯得不是那麼和善。
“生氣了?”
養了這麼多年的弟子,禾雪晝眼睛一瞧就知道陸淵這是和自己怄氣了。
原本打算送給他的書冊被禾雪晝往衣袖裡藏了藏。
“弟子不敢。”陸淵咽下一口冷飯,冰涼的飯團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不可言說的情愫和突如其來的委屈也像這團冷飯一樣,卡住他的咽喉。
人努努力是能把飯咽進肚子裡的。
但情不可以,它如同陰濕的潮水一直裹挾着人,卡在嗓子眼裡,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怎麼這麼委屈?”禾雪晝語調輕下來,他可太明白陸淵是隻順毛驢,“今日有人給你氣受了?”
“沒有。”
“下面人幹活不合你心意?
“沒有。”
“身體哪裡不舒服?”
“淵很好。”
禾雪晝不說話了。
陸淵悄悄擡頭,想看看先生的臉色。
這點小動作被禾雪晝抓個正着,他一個彈指打在陸淵的額頭上:“在同我鬧什麼變扭?我這幾日都在院子裡,想來也沒做什麼事招了長順侯不痛快。”
就是因為禾雪晝一直待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陸淵才不痛快。
先生在他加冠之後徹底做了甩手掌櫃,商樂城大小事務一概不管,府内諸事也從不插手。
陸淵覺得這個人馬上就要離自己而去了。
奔流的情緒沖得陸淵喉頭一緊,他咽了口唾沫,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與平日裡無二:“先生給府中衆人都送了茶水。”
禾雪晝一愣。
“旁人都有了,隻有淵沒有。”酸意湧上喉嚨,陸淵的這句話到最後還是帶了幾分顫抖。
“清火的茶水苦澀,也沒什麼滋味,不是什麼稀罕物。”
“先生都贈了旁人,就不能再分一些給我嗎?”
“你屋裡的茶哪個都要比甘草婆婆丁好上百倍,清火潤肺,何必喝那些苦水?”
陸淵定定盯着禾雪晝不說話。
似乎那一碗再尋常不過的去火茶是什麼天材地寶一般,惹得長順侯計較不已,甚至有些無理取鬧。
“隻是為了那一碗茶?”漂亮的蒼藍色眼珠回望陸淵,二人目光對視良久,最後是陸淵先别開了臉。
“是弟子……今日有些糊塗了。”陸淵緊咬下唇,血腥味彌散在口腔裡。他起身對禾雪晝行了個禮,低垂的頭顱讓人看不出陸淵此刻的情緒:“先生莫怪。”
九枝燈的燈油燒到最後,燈芯噼裡啪啦炸個不停。
燭光影影綽綽,禾雪晝柔順的黑發在迷蒙的燈火下像黑色的雲煙,他已經許久不束發了,平日裡一根發帶便足以打發。
陸淵維持着行禮的姿勢,燭火燃燒的聲音回蕩在他腦内,柔和的燭光快要把他絞殺在這片沉寂之中,唯一能寬恕他的人此刻抿緊了雙唇,一言不發。
冰冷的手被人牽起,禾雪晝把人拉起來,漂亮的飛羽落在陸淵手心。
“是我疏忽。”初夏的夜空晴朗,星月的光灑下來,給禾雪晝的長發披上一層銀霜。
長順侯被自己的先生牽着,奔走過一個又一個院落。
等到二人終于來到禾雪晝的院子時,早就明月高懸。
禾雪晝就着星光,麻利地拔出幾根草藥。
植物的根須還帶着潮濕的泥土,淡淡的土腥氣混着院子裡的草藥香。
随後,禾雪晝将拔出來地一堆草藥塞進陸淵懷裡,向來幹淨整潔的玄色衣袍上沾了濕泥。
“去給為師煮碗熱茶喝。”
禾雪晝坐在露天的石凳上,本應在書房裡批閱公文的長順侯挽起袖子,将新鮮的藥材洗淨,仔細放進爐子上煨着的陶罐。
衣袖中的冊子最後還是沒能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