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沈庭榆繼續開口,
“沈家,當然在我所處的時代,這樣稱呼蠻……中二的,但總之就這樣叫,大概算是小有資産吧。我父母是先婚後愛,很年輕就在一起了。”
“然而在七歲那年,母親家中發生了變故,家道中落,雖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和過往就完全沒法比了。也因此他們很焦慮和忙碌,沒有辦法顧及到我。”
“落魄卻尚有家底的家族,親戚又多,而我是獨生子女,這個我想後續你也猜到會發生什麼。”
太宰清楚。
無非是虛僞的大人們進行虛僞的社交,帶着目的和不懷好意接近着尚且年幼的孩子,自以為對方看不出自己的意圖,殊不知在有些人眼中,他們的僞裝就如同皇帝的新衣。
可過于聰穎的孩子,若無人加以引導,就會“禍從口出。”
就像亂步先生。
沈庭榆的眼眸注視着虛空,來到這個世界,無論是在宴會中還是面對敵人,她都很厭惡虛與委蛇,并非因為她不會,而是因為沒有必要。
“我以前說話很直,沒少被訓過。”
兒時沒有人教她該如何說話,該如何阿谀奉承,父母在餐桌上和家中來做客的大人進行談話時,她總是一針見血的指出雙方話語間虛僞的地方,然後把氛圍搞僵。
尚且年幼的沈庭榆,情商處于一個在話語脫口後剛好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的水準。
「庭榆!怎麼可以這樣和齊總說話?爸爸媽媽已經很不容易了,不要給我們添麻煩!」
于是她戴上假面,學會僞裝自己:不要成為異類。
學會隻靠自己解決問題:不要給人添麻煩。
「庭榆,在學校好好表現好嗎?去好一點的班級,這所學校很不容易進,往高處走,去好的平台。」
她沒有交心的朋友,小學時因為那雙眼睛吓哭好幾個同學。課業從初中就開始繁忙起來,彼時沈庭榆已經學會了社交面具,雖然朋友圍了滿身,她卻依然覺得無趣孤獨:所謂喜歡的也不過是我的假面。
泛泛而交,淡薄如雪,最後也沒有長久聯系下去的人。
但沈庭榆想:還是學校要好。大家穿着一樣的衣服,坐在一起吃着飯,似乎自己不是異類,也并非孤身一人。
「庭榆,在班級裡還好嗎?我們這個月不回去了,缺錢告訴我們。」
家裡沒有人,索性高中住校。學校體質特殊,除了常規教學外還有日、俄語等擴展班。沈庭榆的課程已經和那些自幼就學習的人、亦或者真正的天才落下很多。
「庭榆,考砸了就考砸了。」
沈庭榆聽見這句話時,吃了一驚,她本以為自己會和往常一樣遭受斥責,然而沒有。
她想:這句話是在安慰誰呢?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父母自己呢?
“太宰。”沈庭榆突然就笑了,“我這麼說可能你無法理解。十幾歲的年紀,對于我,或者很多人而言,如果在學校中取得不好的成績,那種壓力感和愧疚感是可以殺人的。”
那是現階段唯一能夠回報他們的手段。沈庭榆不知道該不該感謝這種精神壓迫,或許自己能夠在刑訊中堅持下來也有這一份力?
“但那也是……愛,畢竟他們真的是用盡一切辦法在讓我往高處走。”
沈庭榆的思緒似乎飄向遠方,她的話語和思維有些跳躍。太宰是一個很有耐心的傾聽者,他明白這是對方免得自己話語太過示弱而在進行思考和斟酌。
太宰想:這種束縛精神的事物也能夠稱為“愛”嗎?但人類對于愛的定義太過複雜斑駁,他沒有立場開口反駁。
這是精神枷鎖,沈庭榆卻無需太宰幫她解開,因為她無比清楚,她心甘情願。
太宰治低聲歎息着:這就是名為“愛”的詛咒嗎?
“re0。”不知道想到什麼,沈庭榆突然開口。
“一部動漫。男主是一個普通中學生,穿越到了異世界——身穿。在原世界裡他的父母一直在找他,因為在他們看來他隻是突然失蹤了。“
沈庭榆輕笑一聲,像是在嘲諷誰,又像是在自嘲。
“然而直到老死,他們也沒有找到,也因此一生蹉跎。”
太宰恍然明白了,眼前這個人為何要執着于回去。縱使在那個世界,沈庭榆也沒有足夠讓她産生「值得讓我快樂活下去」的事物。
沈庭榆對那個世界的愛支撐她前行,讓她活着,給了她溫暖的底色——卻沒有給予她幸福自由的權利。
一切都隻是淺淡的維系着這個人的生命。許是一朵花,一片葉子,亦或者是透過樹葉間隙打下來的光。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能叫這個人為此駐足片刻,稍作歇息,随後邁步載着他人的意願繼續前行着。
然而縱使如此,那也是沈庭榆的立身之地,也是沈庭榆唯一鐘愛的世界。
“……室友呢。”太宰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存在般。他想,沈庭榆在說這些事情時,眼瞳中帶着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淡漠。
原來如此啊,太宰忽然想起自己在那天惡作劇般貼上春聯時,沈庭榆看見後流露出的驚訝和渴望。
那人身上流露出的,讓他連心髒都在與之共鳴的孤獨感,太宰本以為是她獨身于世才帶來的,現在想來:竟然是這樣嗎?
可你為什麼現在又想要把我推開呢?
真的是在恐懼我會離開?
太宰抓着眼前人的手,輕輕把玩着她的手指,突然間,他摩挲的動作一滞,有所明悟:不對,不是這樣啊。
假死脫身,對于在誰心中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渴望,想被人永遠銘記的潛意識。然而在發現我對此感到受傷後,立刻反悔想要道歉。
不想自己得知那些秘密卻将系統留給了自己,給了自己去探索的途徑。
太宰啞然片刻,原來如此啊。
他還未曾見到過誰能夠自我矛盾到這種地步……又或者說,竟然是為了他才克制的嗎?
小榆,太宰在心底微微歎息,這時候他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畢竟眼前這個人毫無意識。壓抑了十幾年的渴望,突然找到了釋放的閘口,快要抑制不住了也是人之常情……
但,太宰詭異的沉默着,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惡劣面,但是沈庭榆似乎完全沒有自覺。
“室友家境很好,頭腦很靈光。人有點中二自大,她一眼就看破了我的僞裝,然後嗯……”
太宰注意到她像是機器人卡殼般猝然停頓。
鸢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然後什麼?
沈庭榆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其實不缺朋友,但大概是看我合眼緣吧,就拉着我一起玩了,這個人一直想當我媽。”
“總之,她很喜歡你。”沈庭榆的眼神遊移不定,忽地強調。
然而太宰意識到沒有那麼簡單,否則沈庭榆沒必要特意提這句話以此來提高自己對對方的好感度。
以後早晚會見到的,太宰并不急于一時,眼下還有更值得他去解決的問題。何況……
在沈庭榆不明所以的眼神下,太宰輕笑一聲。
何況,沈庭榆的髒面,隻有他窺見了。
他會讓她将壓抑的自我完全在自己身上釋放出來,畢竟——到時候誰抓着誰可尚未可知。
希望到那天,她對自己會有更親密的稱呼。
***
在對系統進行一系列摧殘後,太宰意識到沈庭榆想隐瞞些什麼了。
那隻看不見的手,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啊。
另一個世界的他們,究竟走向了什麼樣的結局?
太宰想弄清楚,然而和【太宰治】擔心的不同,太宰治堅信沈庭榆沒有他們也能赢。
如果她有赢的資格,她就一定會赢——但赢之後呢?
太宰治想:那樣的沈庭榆,恐怕真的對人世間毫無留戀,在給予其他世界線的自己解脫後——就會徹底的離開。
沈庭榆擔心自己的心底的欲念會傷到他,縱使潛意識叫嚣着,理智依然想将他推開。
那怎麼行呢?
喜歡的東西到手了就是他的,沒有讓她反悔跑掉的道理,何況對方是個感情騙子——連自己都能騙過的感情騙子。
太宰并不脆弱,他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清楚。
如果一個人自己不想活下去,無論誰說了什麼、誰想去救他,都沒有用。
從宣傳官那裡“要”過來的手槍,他本來是打算用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就在沈庭榆送給他的那間公寓裡。
過往的年歲裡,太宰治站在洗浴室的鏡子前,手中握着那把槍。
望着鏡中的自己,他無數次将手槍舉起,讓漆黑的槍口對準太陽穴:一切由它開始就理應由它結束。
然而每次他都能放下。
手槍丢進系統空間,太宰面朝鏡子,整理了下衣領,戒指盒放在他身側的口袋中。
或許會很艱難吧,或許将來某天自己真的會感到無聊和厭煩。
太宰望着鏡子中,穿着西裝和黑色大衣,似乎完全浸染在黑暗之中的青年,眼神平淡,擡手往自己面上綁繃帶。
一圈又一圈,似是要将兩人連同灰色的過往緊緊纏在一起。
但,他想:這一刻我想和她度過永恒,比起對未來的顧慮,我更恐懼她會離開我。
或許自己依然是那個膽小鬼吧,但總歸要比現在那個人勇敢一點。
耳邊傳來系統夾雜着電流音的電子播報聲,
太宰在倒計時中合上雙眼。
他将遇見什麼,會被怎樣的情感和記憶侵染和影響?
都無所謂。
無論對方想耍什麼手段,他都會從中獲取最大的利益。
他知道自己還能夠走下去。
星光輕曳,悄然奔赴月高懸的夜空,隻為陪伴那孤寂的銀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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