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中,妲己手上的微末涼意,很快如冰般融化在滾滾熱潮之中……
良久,妲己不再說話;栅營士兵大多休息,一片寂靜,隻帳外偶爾「喳喳」鳥鳴。
武庚聽得她呼吸漸漸沉而悠長,知道她已睡去。
這時,魯番掀簾進了帳子,試探喚道:“王子。”
“噓……”他蹙眉不悅。
魯番見此情形,腦中一炸,立即低頭,哪敢再看。
王子大約并不知道,此時妲己在他枕側靠着,望之如同床共枕,手又似在被中相握,親昵如交頸鴛鴦。
魯番更放輕了聲音:“貞人欲為王子傷勢占蔔,亦需占蔔拔營日時,請以夷人為牲。”
“準。”
魯番忙躬身退了出去。
帳外正融雪,極為寒冷。凜風卷過,空氣如冰,哪裡有絲毫春日景象。
魯番呆立片刻,隻覺得方才王子與妲己那樣十分不妥,又不知該不該将他提醒……
~
是夜,暮時。
武庚同貞人一同準備昏時告廟。
他換上白色祭服,頭戴鳥紋頍冠,周身熏香。
此次祭祀有兩問——一問王子眼疾是否可愈,二問五日後拔營是否可行。
問天、問先王、問雪神*1。
祭祀所用人牲,便是昨日俘獲夷人中的十名壯男,十名壯女。
其餘年邁老醜之人,原是不配用來祭祀的,俱被斬殺于營外掩埋。
惡來與鄂順一日忙碌不見人影,便是為此。他們早已将人牲登記造冊,又指揮兵卒用土壘建高台,以備此時。
下午二人歇過後,又率一同去打了野獐,向有蘇國要了一匹羊來,作為祭祀所需畜牲。
一應俱全了,兵卒不忘将兩名羌人與夷俘捆在一處
——祭祀之事,羌人永不可或缺。即便行軍之中,也會捎帶幾個。
此時篝火閃爍中,諸人到齊。負責占蔔的貞人口中念念有詞,手中握着一片牛肩胛骨,在刻蔔辭。
待蔔辭刻好,他就要将牛骨放在火上小心烤灼,等待其裂開形成花紋,用以占蔔吉兇。
等候時,鄂順見周伯邑站得不遠,忙慢慢挪過去,小聲問道:“邑,我聞彪說,妲己在為王子療愈眼傷?”
周伯邑看他一眼,語氣微妙:“是……”
“可治好了?王子可曾為難她?”
周伯邑越發眼神複雜:“順,你為何關心她?”
鄂順細長的狐狸眼不由閃爍,幹笑:“我、我何曾關心她,不過白問一句……”
這時,蔔辭刻好,武士們彈劍擊戈,雄渾歌聲蓋過了兩人談話,唱曰: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2……”
歌聲雄渾,震起飛鳥無數。
此時妲己已回自己帳中。
對于這樣的祭祀來說,她是「外人」,不可參與。
但她生性好熱鬧,聽得動靜,便将帳子的窗撩開一隙,不動聲色地向外窺視。
她先看到火光旁的高台上,立有兩個高細羌人,一男一女*3。
羌人以羊為神物,故而兩個羌人都戴着羊角裝飾的帽子。
羌人又喜好在臉上塗抹僞裝,故而兩人眼周都抹着黑色的炭灰。
與其餘人牲一樣,羌人也表情麻木,眼神呆滞,像是已在火光裡接受了自己的悲慘命運……
其實,商人喜用羌人祭祀,但羌人也沒少殺商人;雙方部族,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妲己目力極好,流轉之間,正與人牲裡的一個女孩遙遙對上。
這女孩不過十五六歲模樣,身材豐健高挑,臉上有些新鮮傷痕。大約是夷人首領家的孩子,年紀如此輕,便與家人一同上了戰場。
她的臉因恐懼而僵硬,頭發上綁着的骨頭裝飾也因發抖而互相碰撞。
妲己以為她會大哭,會求助,會掙紮。
可女孩隻是怔怔與她對視,毫無反應。
仿佛她的靈魂已先一步歸于太虛。
此時,牛骨在火上微微裂開裂隙,或橫或豎,折疊出不同角度,貞人解讀着「兆幹」「兆枝」,有了結果。*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