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星辰點點,月光如水,在這寂靜的氛圍裡,隻要有一點動靜便能被人輕易洞悉。
伴鶴蹑手蹑腳地走進來将茶放到書案上,道:“大人,這都已經亥時了,您明天還要趕路,還是早些歇息吧。”
溫落晚揉了揉酸脹的脖子,問道:“殿下呢?今日她怎這般安靜?”
平日裡溫落晚在此處理奏折,左聞冉定是要時不時來騷擾一下她,今日竟然一次都沒有,不像她平日裡的作風。
“嘶……對哦,我今日倒也沒見過左小姐,是不是在西院作畫呢?”伴鶴也覺得奇怪。
“罷了。”溫落晚合上最後一本奏折,“小禾苗睡了?”
“剛睡下,我過來看大人這邊的燈還亮着,就知道您定是還在忙着,便送茶過來了。”伴鶴說。
“既如此,你也早些歇息吧,我去殿下那邊看一眼。”溫落晚站起身,披上了搭在椅子上的大氅。
“還是我去看看吧。”伴鶴說。
“你快去陪着小禾苗吧,馬上一歲了,正是黏人的年紀。”溫落晚道。
伴鶴見狀也不好推脫,道:“那大人早些歇息。”
“好眠。”
伴鶴聽到溫落晚突然說這話,彎了彎眉眼,“大人還是對左姑娘說這話吧。”
溫落晚還來不及說她,伴鶴便一溜煙跑走了。
“這孩子。”溫落晚無奈地搖搖頭,都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娘了,還這般孩子氣。
初秋的夜晚還不是很冷,溫落晚穿上大氅後又覺得熱了,索性回去又換了一件深衣。
慢悠悠地來到西院,看着左聞冉的寝殿中還亮着燈光,溫落晚歎了口氣,沒有推門,而是在門前輕聲道:
“殿下,早些歇息吧,時辰不早了。”
等了一會兒,溫落晚沒有等到裡面的回應,蹙了蹙眉,又敲了幾下房門。
仍是沒有回應。
溫落晚頓感不妙,也不管禮數了,徑直推開了左聞冉的房門。
放眼望去,房間内空無一人,溫落晚大步踏進去,又大喊兩聲:“殿下!左聞冉!”
“嗯?”
喊了這兩聲才聽見了某處傳來一道微弱細小的聲音,溫落晚順着聲音走到側室,看到了趴在桌子上面色通紅的左聞冉。
“殿下,你這是怎麼了?”溫落晚上前扶住她,又瞥到了一旁零零散散的酒壇子,眉心跳了跳。
這左聞冉,都同她講了明日一早要趕路,她倒好,躲在這裡喝了一下午的酒。
“溫落晚……你來幹什麼?”左聞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想要甩開她的手。
“殿下,你喝醉了。”溫落晚強硬地抓着她,“我去給你煮醒酒湯,你就在此處好好待着。明日一早還要去新豐縣,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我便不帶你了。”
“不要。”左聞冉抓住了溫落晚欲要離去的衣袖,“溫落晚,今天月亮彎彎的,好像笑起來的你。”
溫落晚權當她喝醉了,歎了口氣,推開她的手,道:“殿下,我扶您去歇息。”
“不要不要!”左聞冉耍着賴,被推開後又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溫瑾晟,你能不能陪我出去喝上兩盅?”
“明早還要去新豐,你再這般耽擱時辰,别想睡好覺了。”溫落晚拒絕了,還順手将左聞冉身旁未喝完的酒收了起來。
“求你了求你了,就一會會兒,喝一會兒我馬上回來睡覺。”左聞冉眼淚汪汪地看着她。
“好吧。”溫落晚最終還是拗不過她,将女人扶正,“你自己可以走嗎?”
“當然!”左聞冉站直了身體,“本小姐的酒量就連舅舅也難以抗衡,這才哪到哪兒?”
“嗯。”溫落晚沒有說什麼,彎下腰拎了兩壇剩得不多的酒,輕聲道:“走吧。”
她随着左聞冉一路來到了庭院,月光打在中央的池塘上,反射出平靜的水面。
微風拂過臉頰,溫落晚靠在亭柱上,道:“喝完便回去睡覺。”
“哦。”左聞冉小聲地嘀咕着什麼,溫落晚沒有聽清。
她隻是雙目無神的盯着水面,靜靜地陪在左聞冉的身邊。
良久,她終于聽清了一句左聞冉的嘀咕。
“溫落晚,你在北燕時,過得好嗎?”
她側頭望了一眼女人,瞥到她不算清醒的神情,抿了抿唇,道:“不好。”
“北燕這個地方叫我失去了太多,我常常想,為什麼活下來的人偏偏是我?明明我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許多人皆是因我而死,我待在北燕的兩年中常常活在悔恨中,很掙紮,很痛苦,所以那邊的事情一解決,我便像逃似的回來了。”
“他們一定不會希望你這樣子的。”左聞冉小聲喃喃着,“他們既然做了這種決定,一定希望小溫大人可以好好活下去,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嗯。”溫落晚的聲音很淡。
“你可以給我講講你和時錦的故事嗎?”旁邊的女人又出聲了。
溫落晚聽到這個名字後心還是會下意識地揪起來,緩了很久才說道:“你不該問這個的。”
“為什麼?”左聞冉似是醉得很厲害,連說話都要經過很久的思考。
“你問這個,會叫我很痛苦。”溫落晚沉着眸子,又像是自嘲地輕笑一聲,“左聞冉,你好似從來不在乎别人會不會痛苦,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胡說……八道!”左聞冉迷迷糊糊地扒上溫落晚的肩膀,“我在乎,所以我才問你。”
“我想了解你的過往,想知道你為何痛苦,也想解開你的心結,不想你深陷進自己精神世界獨自掙紮。”
“那樣,你就活得太累太苦了,我不忍心,也不願你這樣活着,渾渾噩噩過一輩子。”
溫落晚的眸子突然顫了一下,再次側頭望了一眼女人,深吸了一口氣,道:“時錦是北燕人。”
“我與她是在一場戰役中相識的,那時我和景元青藍一舉奪回了溯國的一座邊城。待我們進去後,時錦就被拴在城牆邊。”
“我們溯國向來優待戰俘,景元與青藍帶着人去清理戰場,我則是留在那裡解開她脖子上的鐐铐。”
“被我救下後時錦還有些不可置信,問我她是北燕人也要救她嗎,我沒有回答,将她帶回了我們的營裡。”
“我也不知道我當初出于什麼心理要将她帶回來,或許是覺得這樣一個姑娘留在那處,想要活下去很難,而我,又向來不會見死不救。”
“後來我才知道,時錦是屬于那座城池城主的,說好聽點是奴隸,說真實點,就是個解決欲望的工具。那時的北燕人不但歧視漢人,甚至就連與自己同族的人也要分三六九等,像時錦這樣沒有地位的奴隸,是常常會受到欺壓的。”
說到這裡,溫落晚有些難受,也拿起了一壇酒,微微地抿了一口,才繼續說道:“時錦很受城主的寵愛,知道很多軍事情報,在她的幫助下我們屢戰屢勝。或許是因為我年輕氣盛,不斷的勝利沖昏了我的頭腦,忘掉了驕兵必敗這個道理。”
“所以後面的一次戰役中,我犯了一個緻命性的錯誤,中了敵軍的圈套,從而被俘,連帶着時錦一起。”
“完顔浩南,你定是不陌生這個名字,他知道時錦一直在為我們提供軍情,殘忍迫害了她。”
“好在,他已經死了,被我親手斬下頭顱,也算替時錦報了仇。”
“這不怪你。”左聞冉抓住了溫落晚的手,“我想,時錦與你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中,一定是她這輩子最快樂最惬意的時光。”
“嗯。”溫落晚抽回手站起了身,“時候不早了,回去吧,殿下。”
左聞冉看着已經算是酩酊大醉了,不然溫落晚也不會有問必答。
“我有話想對你說,再多留一會兒,好不好?”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亭柱上。
“不好。”溫落晚知道左聞冉要說什麼,但深知現在不是說那些事的時候,果然拒絕了。
“溫落晚,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左聞冉突然擡起頭,淚眼婆娑地望着她。
溫落晚的身子一頓,聲音有些啞,道:“左聞冉,當初到底是誰不要誰?”
見女人有想走的意思,左聞冉連忙起身。
“對不起……對不起……”左聞冉沖上前從身後抱住了她,将臉埋在了女人頸上,“溫落晚,其實我已經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了。”
“嗯,那又怎麼樣呢。”溫落晚自嘲地笑了笑,“左聞冉,你再怎麼忏悔,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回不去了。”
“溫落晚,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贖罪的機會。”左聞冉嗚咽道,“我知道你的手是因為我才傷的,我也知道當初你自以為命不久矣,但是我們現在都熬過去了不是嗎?北燕再也不會入侵溯國,你也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們還可以有以後,我當初在符離說的話還作數。”
“左聞冉。”溫落晚被她死死抱着,暫時掙脫不開,“你讓我怎麼信你?”
當初僅憑一句隻言片語,你便因此懷疑我。
“你信我,好不好?就當是給我最後一次機會。”
肩膀輕輕顫抖,左聞冉從一開始的嗚咽改為小聲地抽噎,淚水在安靜中流淌,像破碎的瓦片細碎地刺痛着她的每一次呼吸。
“溫落晚,與你分開的這兩年,我一直記着你,我沒有忘掉你。”
“隻要我一閑下來便會想到你,我那時被困在自以為查出來的可笑的真相中,可是即便如此,我發現我還是喜歡你,放不下你,忘不掉你。所以……我便隻能用禦史台的公務來麻痹自己。”
“我很後悔,我當時太過幼稚,自以為給你一刀便會真的一刀兩斷一般。曾在禦史台前,我還故意用魏言川來氣你,隻不過是想驗證一下自己的懦弱,攀比一下可笑的攀比心罷了。”
“我隻不過是想看看,你對我到底還有沒有感情……”
說到此處,左聞冉又有些崩潰,松開了抱着溫落晚的手,“溫落晚,我不奢求你原諒我,我隻是想要有個贖罪的機會,贖那一刀的機會。哪怕……哪怕你現在給我一刀也可以。”
“左聞冉。”溫落晚有些觸動,“我沒有怪你當初的那一刀,是我欠你一條命。”
“那這樣算,我們都欠雙方,是不是算兩清了?”左聞冉吸着鼻子,望向那人。
“左聞冉……”溫落晚有些欲言又止。
“你不要說什麼多。”左聞冉用手堵住了她的嘴,“你隻說,你到底還喜不喜歡我?”
“倘若你不喜歡我,為何要在宋家的時候吻我?為何不拒絕我的親近?為何答應做我的面首?”
“你莫要告訴我你隻是為了錢,溫瑾晟,我太懂你了。”
“你想多了。”溫落晚輕聲道,“我有喜歡的人了。”
“溫落晚,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說?”左聞冉強硬地将她的臉掰了過來。
溫落晚這下知道左聞冉方才是在裝醉了。
裝得真像,竟還真的将她騙過去了。
“我現在還不想說這件事。”溫落晚做出了回應,“待劉家洗脫冤屈,我們再說,好麼?”
“就現在。”左聞冉按住了溫落晚的右手,“溫落晚,你不要愛得這麼卑微好不好?我會心疼。”
溫落晚的眸光暗淡了一瞬,對上了她的眸子。
左聞冉的這雙眼睛長得太有欺騙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