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眸一阖,好似經曆了生平有史以來最痛之事,比之他幼時颠沛流離、飽受欺淩的悲慘遭遇還要痛楚幾分。
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光……如今,也熄滅了。
孟顔頭一回見他流露出這般悲天憫人的哀恸模樣,與前世的他判若兩人。
但她不會過問太多,她知道,自己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全。
少年再次睜眼時,眼底是一片沉寂的死灰。
“姐姐不好奇那人是誰麼?”
“定是你最重要的人,至于是誰,我不會去問,你也别告訴我,這樣彼此都安心。”
謝寒淵唇角微勾,她可真是惜命哪!
下一瞬,謝寒淵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的雙手處,隻見十指頭皆包紮着白布,邊緣滲出淡紅,像是凋落的梅瓣。
“姐姐受傷了?“他想拽住她的皓腕,卻因剛一動彈,胸口和四肢百骸傳來的劇痛使他悶哼一聲,冷汗順着脖頸滑進衣襟。
“沒事吧?”孟顔先是一怔,随後迅速将手收攏進袖中,避開他的視線。
少年笑着搖搖頭:“無妨,你的手……”
孟顔緩緩開口:“這……我不小心被刀割了下,不礙事。”
她若直言不諱告訴他,她用自己的指血給他做藥引,以謝寒淵的性子,定會心生疑窦。此前她本因“無垢”一藥而漏了馬腳,如今不可再讓他生疑,認為她是别有居心蓄謀已久……
謝寒淵的喉間驟然發緊,他記得昏迷前那淬毒的短刀,記得自己跌跌撞撞逃到林子裡,剩下的便無法憶起。
晃動的燭光映着孟顔眼下的青灰,原本豐潤的唇瓣幹裂泛白。
“姐姐看着有些虛弱。”
孟顔愣了一下,忽而彎起眼睛笑,笑容裡帶着一絲刻意營造的輕松:“是嗎?許是這些時日為了照顧你這個小病秧子,日夜颠倒,是有些乏了。”
彼時,流夏端着參湯進來,看到自家姑娘正難受地側着頭,額頭抵在手背上。
她将參湯放在桌前:“大姑娘先回屋子休息吧,這裡交給奴婢就好。”
孟顔親手将參湯端給少年:“小九,趁熱喝。”
溫熱的藥氣氤氲而上,謝寒淵的呼吸拂過孟顔的指尖,帶來一陣微癢,他接過藥盅的手蓦地頓住:“姐姐換了熏香?”以往是沉水香,如今混着陌生的蘭芷香氣。
“嗯,蘭芷可消炎止痛,是以這幾日就換上了。”孟顔從懷中取出一個镂空雕花銅香球,“是這個味嗎?”
謝寒淵湊近銅球,聳聳鼻:“對。”
“你若喜歡,那這個銅球就送你啦。”
少年搖搖頭:“姐姐屢次救我性命,怎可還拿您的物什?”他有些不好意思道。
孟顔咧嘴一笑,帶着幾分嗔怪:“傻小子,還跟我見外不成?”
話落,謝寒淵卻突然臉色一變,猛地弓起身子,劇烈咳嗽起來,唇齒間漫開腥甜,震得他整個胸腔好似要碎裂。
“小九!”孟顔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連忙摁住他的肩頭,“你怎麼了?是哪兒不舒服?”
謝寒淵搖搖頭:“姐姐不必緊張,小九的身子就是鐵打的,很快就能好。”
孟顔松了口氣,柔聲道:“那你自個多加注意,有何不适盡管跟下人說,我也該回屋歇息了。”
“嗯,小九知道,多謝姐姐挂懷。”
半月後,已至臘月下旬。庭院内積雪未消,枯枝在朔風中輕顫,空氣清冽,帶着冬日特有的凜然。
此前謝寒淵久卧病榻,如今傷勢好了大半,隻是尚且還不适合打鬥。
一縷殘陽穿透薄雲,灑在碎石小徑上。孟顔攏了攏身上的月白素錦鬥篷,與孟清并肩踱步。
池塘邊幾株殘荷折了腰肢,在薄冰下蜷成暗褐色的縮影。
“阿姊的耳尖都凍紅了。”孟清側過頭,呵出的白氣凝在眉睫,“蕭哥哥若是在,定要給阿姊捂熱耳朵的。”她神色帶着幾分促狹。
“你呀,還是多操心點自己的事吧,再過兩三年就及笄了,可别學我這樣的性子哦。”
“阿姊,有好些日子沒見着蕭哥哥了,你定是很想念他吧?”她口氣輕快,尾音微微上揚。
孟顔步履一頓,長睫微垂,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漣漪。她面上波瀾不驚,隻淡淡應道:“還好,怎麼了?”聲音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唯有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
“沒什麼呀,”孟清嘻嘻一笑,輕輕撞了下孟顔的胳膊,“阿清還當你見不着他,夜裡要輾轉反側,犯那相思之苦呢!看來是阿清低估阿姊的定力啦!”她笑得如銀鈴般清脆,在這冬日庭院裡格外清晰。
孟顔無奈地搖搖頭,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縱容笑意,正待說些什麼,兩人已不知不覺走到了府内那方池塘邊。池邊青石闆上覆着一層未化的薄霜,滑膩難行。
下一瞬,隻聽孟清“呀”地一聲短促驚呼,腳下不知怎地一崴,身子便控制不住直直栽向冰冷的池水。
“阿清!”孟顔臉色驟變,疾速伸手拽住孟清的手腕。指尖堪堪勾住她衣袖,然而孟清下墜的力道極大,因着地面濕滑,孟顔自己也立足不穩,驚呼聲未落,便被那股力道帶着一同跌入刺骨的池中。
“噗通——”。兩聲落水聲依次響起,冰冷徹骨的池水瞬間将兩人吞沒,寒意透過層層衣物直侵肌骨。
不遠處的幾個婢子原本正低聲閑聊,聽到異響好奇循聲望去,一見是兩位姑娘雙雙落水,頓時吓得花容失色,高聲驚呼:“不好了!大姑娘二姑娘落水了!快來人啊!”
恰在此時,謝寒淵走在回廊拐角,一聽到呼救聲,玄色身影如疾風般掠過,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池邊。衣袂翻飛,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池水中。
水花四濺,寒氣逼人。岸上的婢子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你說他會先救哪位姑娘?”
“大姑娘離他最近,且又是她的人,定然是先救她了。”
水藻纏住孟顔的織金腰帶,隔着晃動的波光,望見少年如墨的發帶從眼前掠過。
衆人出乎意料,少年的身影越過了孟顔,徑直遊向了前方嗆水掙紮的孟清。
謝寒淵攬着孟清的腰闆,奮力遊到岸上,幾個婢子搭手将孟清拖上了岸。
他面色冷峻,唯有眉宇間因着寒冷、焦灼,蹙起了褶皺。
孟顔被冰水嗆得無法呼吸,意識漸漸模糊。水不斷灌入她的口鼻,剝奪着她最後一絲力氣和感知。視線開始渙散,耳邊隻剩下嗡嗡的水聲和岸上愈發漸小的呼喚。
意識消散前,她腦袋閃過一個念頭:阿清年紀尚小,身子又弱……先救她,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