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楹如今雖重塑了肉身,卻仍保留着靈魂出竅的能力。
她将客棧房門反手鎖上,從骨戒中抖落出四枚三角錐,這些器物表面浮凸着蛇鱗狀的紋路,當初在青山钰閉關的洞府裡,她曾見這些銅錐懸在半空,在月光下投射出蛛網般的光幕。
"東南震位。"她将第一枚銅錐抵住潮濕的牆角,蛇鱗狀的紋路突然泛起螢火。當第四枚銅錐歸入西北乾位時,四壁燭火齊齊暗了一瞬,窗外的市井喧嘩如同被利刃斬斷,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消融在凝固的空氣中。
姜山楹看着手背汗毛根根豎起,知道這方寸之地已與塵世隔開,這才閉目輕喚:"小咩。"
最後一個音節尚未落地,她忽然陷入冰泉浸體般的寒意。半透明的靈體從肉身中浮起時,瞥見桌案上那盞涼透的茶湯裡,自己的倒影正逐漸被蛇鱗狀的紋路吞沒。
郡守府外,青石鋪就的寬闊街道兩旁,古樹參天,枝葉繁茂,遮住了大半的陽光,隻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府邸高牆巍峨,朱漆大門緊閉,門上銅釘在微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澤。門前兩尊石獅威嚴矗立,目光如炬。
何源站在郡守府前,面前兩名侍衛身着鐵甲,手持長劍,橫眉冷目,劍鋒交錯擋在他身前。
任憑何源如何解釋有要事求見郡守,二人皆如石雕般紋絲不動,仿佛對他的話語充耳不聞。
何源身後,五十三名鎮民被金光符咒緊緊束縛,一個接一個,如同被無形的鎖鍊串聯,拖拽成一條長長的隊伍。
符咒的光芒在陽光下閃爍不定,映得衆人面色蒼白,神情惶恐。
如此浩大的陣勢,早已驚動了郡守府附近的住戶,人潮湧動,喧鬧聲此起彼伏,若非那金光符咒時隐時現,幾乎難以分辨哪些人是被束縛的鎮民,哪些是圍觀的路人。
何源心中愈發沉重。若郡守再不現身,場面将愈發難以控制。
見侍衛依舊不為所動,他不再猶豫,"讓開。"指尖聚起的氣流卷過朱漆大門,門軸斷裂聲驚飛了檐角銅鈴上的灰雀,兩名侍衛頓時被掀翻在地,府門轟然洞開,二人跌入院中,狼狽不堪。
何源冷聲喝道:“郡守大人,在下七星宗弟子何源,特來求見!”
話音未落,他右手一扯,金光符咒驟然收緊,身後的鎮民們被拽得踉跄幾步,五十三道金符鎖鍊在石階上拖出蜿蜒光痕。
待所有人進入府内,何源再次揮手,府門轟然關閉,将門外窺探的目光隔絕在外。
再回頭間,他一人已被包圍了一圈又一圈。
何源目光掃視四周,隻見府中院内、樹上、房頂,密密麻麻站滿了人,粗略一數,約有六十多人,個個神情戒備,目光如刀,緊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突然,面前的包圍圈裂開一道口子,一人緩步走出。
戴玉軒提着绯色官袍從牆壁後轉出來時,鑲瑪瑙的烏紗帽檐正卡在眉骨處。他扶了扶腰間快被肚腩崩開的玉帶,三指寬的縧繩在錦袍上勒出層層肉浪。姜山楹的靈體掠過他頭頂時,看清了那人後頸堆積的脂肪裡埋着顆朱砂痣,與戴甯後頸上那枚簡直如出一轍。
本以為以戴甯的美貌,其父多少也該有一絲文人的儒雅氣質。然而眼前這男人,身形圓潤,臉上五官擠在一起,眉宇間透着一股油膩之氣,仿佛“貪官”二字就是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
何源上前一步,微微拱手,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看似恭敬,但那脊背卻始終挺直如松,未曾有半分彎曲。“郡守大人,在下七星宗弟子何源,未經禀報便擅闖郡守府,實屬冒犯,還請郡守大人海涵。這是一點賠罪禮,還望郡守大人笑納。”
戴玉軒像是剛從夢中驚醒,渾身肥肉一哆嗦,連忙握住何源的雙手,順勢将他手中的靈丹揣入懷中,臉上堆滿了谄媚的笑容,連聲說道:“原來是仙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還望何仙長恕罪,恕罪啊!”
言罷,他擺擺手,示意衆人退下,随後便熱情地領着何源往大堂走去。
何源不動聲色地将手抽出,暗中施了個清潔咒,随後向右邁了兩步,将身後那群被金光符咒束縛的鎮民顯露出來。
戴玉軒臉色一沉,眉頭緊皺,語氣中帶着幾分不悅:“仙長,這是何意?為何抓我臨永郡的百姓?”
何源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捉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将其手掌擡起。那人掌心泛着絲絲未散的血氣,雙眸布滿血絲,雖然情緒已平穩,卻始終低着頭,不敢與戴玉軒對視。
戴玉軒猛然一驚,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幸得侍衛及時扶住。他神色惶恐,聲音微顫:“這……這是何物?他們怎會沾染上這等邪祟?”
何源手中金光符咒化作的繩索一緊,衆人被拉扯着向前踉跄兩步,紛紛急切辯解:“郡守大人,我們當真不知這是何物啊!”
“這群外鄉人今日突然闖入郡中,口口聲聲要掘我們祖墳,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們豈能坐視不理?沖突之下,事情便成了這般模樣。”
“郡守大人,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他們還殺了張鶴!”
戴玉軒面龐驟然蒙上寒霜,廣袖翻湧間袍袖無風自動。“何仙長——"他齒間碾出的稱謂裹着寒意,眉宇間隐隐透出一股威嚴,“他們所言可屬實?”
何源神色平靜,拱手答道:“确實如此,但其中多有誤會,還請郡守大人容我解釋。”
“我等皆屬七星宗門下,今日随行的三十名弟子均為新入門者,前來參與七星宗弟子大選的第二輪比試。比試内容不便詳述,但我等絕無冒犯先祖之意。隻因先祖埋骨之地瘴氣彙聚,若不及時處理,不出百年,臨永郡必将被瘴氣吞噬,屆時百姓隻能背井離鄉。”
何源稍作停頓,繼續道:“至于張鶴之死,确為我七星宗弟子所為。仙宗與人界律法有别,此事自當由我七星宗處置。然而,這五十三名鎮民私通邪祟,以禁術攫取力量,逆天而行,罪不可赦。依人族律法,當處以火刑,以絕後患。”
自木氏登頂人族之首後,曾頒布嚴律。因人之命數自出生便已注定,無法更改,然而總有不信命者,以禁術換取力量,逆天而行。
為遏制此風,木氏皇朝太上皇——即當今皇帝木修德之父曾修訂人族律法:凡以禁術等不軌之力攫取力量者,皆處以火刑,以絕後患。
何源話音未落,人群中一個佝偻着背的老漢突然暴起,渾濁的眼珠泛起詭異的血光,他枯瘦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拖着金符鎖鍊直撲戴玉軒而去。鎖鍊上串着的五十二人如同被扯動的木偶,齊刷刷向前傾倒,金符在青石地面上擦出刺目的火星。
戴玉軒圓滾滾的身子竟出奇靈活,一個閃身躲到何源背後,鑲着金絲的官帽歪斜着,露出半截被冷汗浸濕的發髻。"仙長救我!"他尖細的嗓音裡帶着顫音,腰間的玉帶扣被慌亂中扯斷,叮當一聲滾落在地。
何源指間掐訣,金符鎖鍊驟然收緊,暴起的老漢被勒得弓起身子,腰間皮肉"滋滋"作響,冒出青煙。他如夢初醒般跌坐在地,驚恐地看着自己布滿血痂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