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夜風裹着未散的血腥氣,掠過地上橫七豎八的趙人屍首。
箭矢穿喉的、刀劍斷肢的,月光一照,黑紅污血便順着石縫蜿蜒成溪。
“章邯。”嬴政淡漠開口,“秦嶺那幫墨家人可有造出新弓弩?”
“回大王,已造出轉射連弩和伏地聽風弩,轉射連弩的弩台可旋轉運行,應對八方來敵,且弩身暗藏倒刺機關,若被敵軍繳獲,觸發即自毀。伏地聽風弩的弩臂可折疊,藏于袍袖或地坑中,發射無聲,箭矢短小如針,淬蛇毒,見血封喉,專殺敵軍斥候與将領。 ”
聽到這兒,嬴政眼底掠過一絲幽邃的滿意。這些墨者,倒也不枉費他一番苦心。
那些墨家弟子被嬴政抓來秘密囚.禁在秦嶺,他逼他們設計各種毀滅性兵器,并讓他們互監,誰獻策最多可免死,從而誘發内鬥。
兼愛非攻?
可大秦的箭,總要有人來造。是墨者拿筆的手穩,還是劊子手的刀快?
嬴政唇角勾起一抹森然冷笑。
可區區實用之技,豈能入他的眼?他要的是摧枯拉朽的絕對碾壓,要的是六國城垣在雷霆之威下灰飛煙滅。
墨翟的守城之術再精妙,又怎及得上魯班弩那兩百步外洞穿三重城門的毀滅之力?
可謂是箭雨傾瀉之處,寸草不生。
魯墨之術,遲早皆為他所用。
“行了,都回秦嶺去吧。”嬴政吩咐道。
章邯領命,随即帶着一衆玄甲軍隐于暗夜。
也是在這時,方才受驚跑遠的昆侖與追風才疾馳而回,堪堪停在嬴政與趙殷面前。兩人擡手撫上馬頸,順着鬃毛的紋路緩緩梳理,指腹下的肌肉仍在微微戰栗,卻已不似先前那般緊繃。
待馬匹徹底安穩,嬴政縱身躍下土坡。走到娮娮藏身之處時,隻見她整個人蜷在土堆後,裙裾沾了泥,眼睛睜的還是那般大,活像隻被雷聲驚得豎起耳朵的兔子。
他忍不住挑眉,眼底浮起一絲興味,怕死的鹌鹑。
"母後。"嬴政在她跟前蹲下,玄色衣擺掃過塵土,嗓音裡卻帶着幾分刻意的溫和,"可是吓着了?"
娮娮聞聲擡頭,見嬴政完好無損地立在眼前,懸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方才那鋪天蓋地的箭嘯與慘叫猶在耳畔,她甚至能嗅到風中飄來的血腥氣,可眼前之人竟連衣袍都未亂半分。
"沒、沒事…"她強自鎮定,指尖卻無意識地揪緊了裙角,"政兒可有受傷?"
聞言,嬴政眸光微動,算她有良心,還知道惦記他。
"寡人無礙,勞母後——"
“政兒,你受傷了!”嬴政話未說完便被娮娮的驚叫打斷,她死死盯着他染血的右腕,眉頭緊蹙,那支箭撕裂了他的衣袖,鮮血正從破口處滲出。
娮娮心中一陣愧疚,方才她清楚地記得,是嬴政按下她的胳膊,才讓她躲過那支箭。可現在看來,箭卻傷到了他。
嬴政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衣袖破了,沾着血,可奇怪的是,他竟感覺不到疼。
正疑惑間,手腕忽然被一雙小手緊緊攥住。
娮娮眉頭緊鎖,借着月色滿眼焦急地檢查他的傷口。金屬利器劃傷若不及時處理,極易感染。她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衣袖,動作輕柔而急切,生怕弄疼他。
嬴政靜靜看着她專注的模樣,心底某處微微一軟。
娮娮并未察覺他的目光,仍沉浸在自責中。若不是她,嬴政也不會受傷。她迅速解下腰帶右側挂着的帨巾,擰着眉,動作極輕地替他擦拭血迹。
然而,擦着擦着,娮娮忽然發覺不對。
這血…似乎不是他的…
娮娮一怔,悄悄擡眸,正對上嬴政直直望向她的目光。
不知為何,她心跳陡然加快,慌亂地低下頭,繼續擦拭。
待血迹擦淨,她才徹底确認,嬴政腕上根本沒有傷口。
“母後,寡人無礙。”嬴政勾笑,語氣平靜,“血是刺客的,箭并未傷到寡人。”
娮娮聞言隻好尴尬地替他放下衣袖,低聲道:“光線太暗,原來是母後看錯了,政兒沒事就好…”
嬴政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伸手将她扶起。待二人走上土坡,他托着她的腰将她送上馬背,自己則利落翻身而上。
夜色愈深,兩匹駿馬踏碎月光,繼續向着黑暗深處疾馳而去。
又在路上颠簸了整整兩日,娮娮的眼皮早已沉重如鉛,卻仍強撐着不肯合眼。
這一路上,嬴政多次問她是否要投宿驿館,可她總是搖頭說不困。
實則非她不困,而是她根本不敢再住驿館。上回投宿時的窘境仍曆曆在目,僅剩的兩間房,讓她不得不與嬴政同處一室,這次若再遇上那般情形…
娮娮咬了咬下.唇,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
那夜在燕國的記憶湧來,讓她耳尖發燙。
整整兩日,娮娮都在為那件事羞憤。
可羞憤又管什麼用呢,若她暴露身份,取她小命隻是他勾勾手指這麼簡單的事。
等到鹹陽就好了,娮娮在心裡默念着。宮牆之内衆目睽睽,他總該有所顧忌。可這念頭剛起,一陣眩暈便襲來。
整整兩日未眠,她的意識早已模糊,此刻全憑一口氣強撐着。馬蹄碾過石子的颠簸中,她的頭不自覺地一點一點,像風中搖曳的蘆葦,接着便靠在嬴政手臂上睡着了。
嬴政低眸睨她,眉峰微蹙,眼底掠過一絲不耐。
困得頭都擡不起來了,偏還要嘴硬,倔得像頭蒙眼的驢,也不知在硬撐什麼。
倏然,他手臂一松,娮娮驟然失去支撐,整個人朝馬下栽去。
“啊——”失重感襲來,娮娮猛然驚醒,眼前天旋地轉,下一瞬就要狠狠砸在地上。
電光火石間,一隻手臂猛地箍住她的腰,力道遒勁,硬生生将她拽回馬背。
娮娮驚魂未定,胸口劇烈起伏,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在馬背上睡着了。
“母後困成這樣?”嬴政嗓音低沉,似笑非笑,“若非寡人及時拉住您,您此刻怕是已筋骨俱損。昆侖疾馳如電,摔下去可不是說笑的。”
娮娮耳尖發燙,窘迫地垂首,聲如蚊蚋:“多謝政兒…”
"前方有驿館,母後困倦至此,不如我們今夜就在驿館歇息。"嬴政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