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慶四年春,以榮州為都,天子腳下,八街九陌,人煙阜盛,恰似春風如貴客,萬山花動皆繁華。
“姑娘!窗沿的山茶開了。”
清雲正起身,單披了件凫裘去瞧,隻開了兩寸口的窗,擠進朵勝雪色的花兒來,似碎瓊亂玉,肌膚所及之處沾上晨露,仍睡眼惺忪的少女,恰若那層層疊疊的綠枝上捧着的山茶。
她滟滟的笑,忽地想起從前讀的詩集,不禁吟道:“亂插山茶猶昨夢,重……①”随後又頓住,将下句咽了回去,思量間,沉香走了過來,見人愣神,笑道:“姑娘瞧我說得如何?你又癡,我又迷。到此癡迷兩為誰,問天天怎知②。”
清雲登時紅了臉,整個人清醒不少,盯着沉香啐道:“打哪兒學的渾詩,快快出去。”
沉香又打趣道:“阿彌陀佛,古話都道一句擒賊先擒王,怎隻拿了賊,認賊為王的?”
清雲笑惱道:“教了你倒來編排我的不是,打今兒起你再來學,我可不依了。”說着,便蹬了拖屐要拿人,沉香忙退了半步,正撞上回來的綠蕪,綠蕪道:“這是又鬧上了。”
又聽道:“你記得這拐彎抹角的東西,竟忘了服侍姑娘換衣,冷了身子如何是好?”沉香正要還嘴,清雲見之搶話道:“東院那頭怎麼說?”
綠蕪應道:“那頭說小紅這會子回不來,讓我給姑娘遞個話,今兒早飯去老太太那兒吃。”
“舅母那邊如何呢?”綠蕪又道:“也問了,說那邊人多,支不開,讓二大娘子行從前的。”
沉香拿了衣裳進來,梧枝綠的綢緞,上面繡西湖圖樣又穿百蝶紋,輕嗅有一股熟悉的半月香,“可算是能穿上了!等用了飯再去母親那兒罷。”
飯畢,清雲往崔氏院來,此時崔氏仍對鏡理妝,遂往裡屋去,見母親衣裳顔色一改往常,通身的青蓮色如墨雲般鋪開來,上面繡着的瑞祥菊花紋似匿于雲中的千萬丈日色,隻稍稍揮袖,“日色”便鑽了出來,甚是紮眼。
“是雲姐兒來了麼?”崔氏側身,險些晃掉才穩好的簪飾,女使忙去扶髻,清雲再旁賴坐了會,才道:“爹爹呢?”“在後院呢,去罷。”
清雲又轉至後院,大老爺道:“雲姐兒來了,可吃早飯了?”清雲點了點頭,“在祖母那兒吃了過來的。”大老爺順勢瞧了眼清雲身後,“你二哥也去了,他人呢?”
清雲道:“二哥還在吃,說待會子再過來。”大老爺啐了一嘴,“難為你祖母肯留着他。”坐在裡屋的崔氏将話聽得一清二楚,心覺此番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忽地一招手,同女使道:“等等。”而後小心翼翼地轉過身,聲音奇亮,“母親要留人,也好,雲姐兒呐,你既來了,待會子你随我去迎客罷。”
大老爺應道:“今日官戶貴胄聚此,急着讓姑娘家抛頭露面像什麼話?你隻管眼下梳妝。”崔氏心裡橫了一眼,又将禮數二字咽了回去,隻道:“這會子倒記挂着了,你那寶貝疙瘩樣的兒子卻舍得了,也沒見給你掙多大的面子。”
話畢,大老爺面色一沉,隻當着清雲在旁,未輕易吐話,清雲見之,忙道:“現哪處總有缺人的時候,今兒原是讓小紅做碗雲英面,這會子還在東院沒得空呢,昨兒才和舅母說了,待會子要去二嬸嬸那兒,再一同過去吃酒,前院的事還是讓二哥去罷。”
如此,崔氏隻得作罷,默語間,就有女使進來回話,意思許家動身,即刻出發。
因昨兒崔氏命人往許家處送禮。聞馬車載寶無數,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柏氏随官人迎客接禮,忽見門外列三駕四辔馬車,前有江家奴仆皆着盛衣,屏聲侍立,各持描字紙燈,燈紅一片,亮了整個昭平坊,已是候了多時。
柏氏大喜,臉上已襯紅暈燭光,對身邊官人不住感歎,許家老爺心下已悟,面色卻平常又似有讪意,道了句:“得人一牛,還人一馬。”道畢,隻聽聲聲歎音。
卯時二刻,月落參橫,亮上燭火,淑妤對鏡香妝,一身報春紅紗繡長褙,上繡水紋,紋勢盤錯,交織竟若春日裡含苞的桃花骨朵兒。鴉雛色的及腰長發被梳成朝天髻,髻側單一支銅鍍金翠珊瑚蝴蝶紋簪,長眉下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正盯着一旁女使放下脂盒,一向不喜抹脂的唇終于被添了一抹曙紅。柏氏尤見滿意,笑道:“大戶閨閣的姑娘,一環離,全鍊斷,須得這樣才算圓滿。”
淑妤直看着鏡中的自己,登時雙目一亮,忽覺恍神,柏氏拉着她起身,“來,走兩步我瞧瞧。”淑妤愣了半晌,随後轉視一笑,因裙下兩側各有玉環,便隻得蓮步輕移,煙視媚行,亦動亦靜宛若桃花枝上挂着的晨露,一滴一滴往下墜,遂有枝葉托着它,枝葉微微一顫,隻覺晨露清涼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