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淑妤心下不免“咯噔”一下,又聽祁氏笑道:“這原是一段京城傳遍的佳話了。”
東陽侯俞家,祖上清流,一生随文,其當家主母朱氏,膝下二子二女,皆秉性良善人,偏俞大不比餘下兄妹,不善騎射,便一直同其他官戶兒女在段家書苑讀書,後又認識了段家長女。
二人年紀相仿,閑時偶有話語不提,才說俞家從文,偏俞大寫的一手字可謂不堪入目,傳便京城無人不曉,俞大卻神色自若,仍每日刻苦練習字帖。
有一年間,書苑換了新夫子,夫子第一日便讓他們寫一副字,畢後擇其好友換之,學其利處而誇,無人願“奉承”俞大,隻得交與夫子,夫子聞之無語,随後傳向衆人見之,衆人皆笑,傳到了段姑娘這兒,她先看了眼俞大的一副字,随後聲如細流般,“這副字用的墨倒是少見,不像尋常所用,非尋常所用便是京中不時興的,墨不好,便是再有一副好字,紙張也會随着起褶,有了褶皺,這字擠在了一處,便是瞧不出哪兒好哪兒不好,終究不順人意,若是換了墨,想必不同。”
忠言逆耳,甘詞易入,俞大隻餘光瞥見的一處芳華,卻如清泉流水,勝似蜜糖,因一段墨緣,待段姑娘及笄,俞大緊跟下聘,三書六禮,無一不備,甚是風光,或有唏噓段姑娘冒然的人,或有笑話俞大取利的人,再有閑話門不當戶不對的人,終究在夫婦二人的琴瑟和鳴裡消失殆盡,俨然成了一段茶肆瓦舍裡的美傳。
話及此處,祁氏有意頓住,目光一一掃過去,見姑娘們紛紛垂頭不語,祁氏心下突然一陣發笑,又瞧她們面色鋪紅,似明白了些許,方撇了話頭,讓人去拿棋盤來玩兒。
隻幾局棋局下來,淑妤仍心頭作怪,手裡夾着棋子,是下了不是,不下也不是,一手頓在半空,眼睛直愣,以為在瞧棋盤,祁氏便一旁催着,淑妤随後将棋子一擲,整個身子往後仰了仰,看向淑娴道:“又輸了,罷了罷了,你來吧。”話畢,遂退了一旁自顧剝起枇杷來。
那枇杷像渾身生了層長毛,隻覺刺撓得很,淑妤便将它同踢鞬子般來回在手裡左右晃蕩,原來是心頭正挂念着家事,雖深居閨閣,男女之事也非全然不知,此次上京,正是如此。淑妤一時想起許多人和事來——家中如今不睦,爹爹因困捐官之事,竟欲将她說媒義兄家的兒子,美名聯姻,母親不依,遂托了伯母寫信求祖姨母家,很快就收到了京城送來的邀帖,這才得以入京。
提及爹爹,她又想起家弟,想起爹爹為了他竟與母親翻臉,要拿母親嫁妝填補聘禮的事來,隻覺心口隐隐作痛,如同厭惡自己此時皺起的一對眉頭,盡管它們的出現使人的面容猥瑣不堪,卻仍舊要和和氣氣,用着上好的銅黛粉飾。
家中如此,本另她對天下男子有了一般無二之意,可如今祁氏對朱陳貴胄一頓誇言,竟讓她恍惚半日,倒添了幾分試探,又立馬“縮手”回來,京城繁華,卻亂花漸欲迷人眼,能稱得上佳話的琴瑟良人少之又少,怎一個愁字道盡?
祁氏見她心不在焉,一顆枇杷剝了百八十年似的,心知是方才的話聽得真真兒的,難免多想,正要開口勸慰,遠遠的,就聽見有人正叫着“姐姐”,聲音一連串得來,跟過年放鞭炮似的。
“喲,那不是你家小六郎嗎?”祁氏笑道,清雲忙驚呼道:“慢些!當心台階!”
文遙跑着過來,穿着一身蟹紅小襖,項上戴着鍍銀石珠璎珞,沉悶的“砰砰”聲,直闖闖地往清雲懷裡撞來,清雲一把将他抱住,“小心些,跌了怎麼好,三哥呢?”
文遙一頭歪向她的臂彎,一手又拽着她的衣袖來回晃,“母親又不好了,才請了郎中去瞧,三哥也跟去了,嬷嬷說,過幾日我要去書苑了,沾不得病氣,便帶着我過來了。”
清雲心下會意,隻外人在側,也不大好細問,忖度後向服侍的王嬷嬷道:“才前兒桂嬷嬷家的哥兒也說要去書苑讀書,嬷嬷先去,将一應事務統共搬了咱院,這幾日六弟便同珠姐兒住一處,隻怕他不大慣,先過一晚,待我回了母親,明兒讓桂嬷嬷帶着哥兒來,日後他們一處上學。”
王嬷嬷笑領了事去,祁氏一旁摩挲着文遙的頭,這般大的孩子,身上的每一處都是極軟的,隻頂上的頭發掃過去,仿佛它們是才剛生出的野草。
“這樣大的年歲,萬事都是要小心的。”祁氏又一面揀了隻棋子遞給他,笑道:“不知小六郎會不會下棋呢?”
文遙努了努嘴,先是瞧了眼正下的棋局,頓了半晌後,遂替祁氏落子,衆人瞧去,無不笑顔,又聽文遙稚聲,“我還會玩雙陸呢!”
淑妤笑道:“我竟不如你的,倒不如來替了我下?若赢了,我這也有剝好的枇杷等着呢。”說着,順手将才剝好的枇杷喂了他,又忍不住捏了捏肥圓的小臉兒。
淑娴打趣道:“可若輸了,六弟可要背上一首詩詞如何?”清雲聞言,忙擺手道笑道:“倒拘着他了,你隻管下,自有我替你瞧着呢。”
幾人玩得正歡,便見東院的秦媽媽忙不疊來尋人,“原來姑娘在這兒,老太太傳了話,快随我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