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霧在铠甲上凝成細珠,趙煜晨攥着委任狀的手指微微發顫。弩機營帳前晾着七八件汗濕的裲裆甲,晨風掠過時帶起鹹澀的鏽味,混着遠處馬廄飄來的草料清香,在初陽下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帳簾被風猛地掀起一角,露出營帳裡頭那橫七豎八擺放着的臂張弩。青銅機括上凝結的夜露,正順着弩臂緩緩往下淌,“滴答滴答”,在夯實的土地面上砸出星星點點的深痕。
營帳内,不時傳來鐵器相互碰撞的清脆聲響,伴随着漢子們粗粝豪放的笑罵聲,在這晨霧彌漫的清晨,顯得格外喧鬧。
“聽說要來個小孔明?” 粗粝的嗓音震得帳頂雀鳥驚飛。
“好像是上次演練出風頭的那小子,演練把紅隊糧道燒了的那個,好像才十五。” 另一個聲音接話道,帶着幾分好奇與探究。
“後生可畏啊……” 有人感慨着,語氣中滿是對年輕一代嶄露頭角的驚歎。
“切!” 鐵器相撞的脆響裡冒出個尖細聲音,“怕是連馬糞都鏟不利索的雛兒……”
趙煜晨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狂跳的心平靜下來,指甲不自覺地掐進掌心那層的舊繭裡。晨霧沾濕的委任狀上,“弩機營” 三個朱砂小楷洇開些許,倒像三滴将墜未墜的血。他挺直脊背,任由霧水順着後頸滑進領口,冰得喉結一顫。
“新兵趙煜晨前來報到!” 他鼓足勇氣,大聲喊道,聲音在晨霧中傳散開去,帶着少年特有的朝氣與堅定。
帳簾掀起的刹那,營帳内原本喧鬧的鐵器相撞聲戛然而止。二十張黧黑面孔從臂張弩後探出來,靠門的大胡子正用草莖剔牙,油燈照得他鼻尖發亮,胡須上還沾着昨夜羊肉湯的油星。角落裡,獨眼教頭的鐵護腕磕在弩機上,“當” 的一聲驚飛了帳頂蜘蛛。
“嗬!細皮嫩肉的公子哥也來玩弩?” 大胡子那蒲扇似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榆木案上,發出 “砰” 的一聲悶響,震得案上箭筒裡的白羽箭矢紛紛亂顫,“就你這細胳膊,能拉開三石弩?”
說着,大胡子忽然伸出手,拽過趙煜晨的手腕,趙煜晨虎口新結的痂與大胡子粗糙的掌紋相互摩擦,火辣辣的疼痛瞬間襲來。
趙煜晨還未來得及開口答話,便被大胡子拽到了弩機前。那玄鐵鑄就的弩臂冰冷得如同千年寒潭裡的堅冰,寒意順着指尖迅速往骨髓裡鑽,凍得他手指微微發僵。
“試試這個。” 獨眼教頭從陰影裡大步走出,猛地抛來一把蹶張弩。鐵胎弓弦在空中劃出一道凜冽的弧線,仿若一道黑色的閃電。“能拉開三石弩,老子就收你當關門弟子。”
營帳内驟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氣斂息,目光齊刷刷地落在趙煜晨身上。趙煜晨深吸一口氣,屈膝穩穩地抵住弩身,腰腹用力,繃緊得如同滿月。
瘦弱的肩胛骨在麻布短打下凸起尖銳的棱角,額角青筋随着弩弦 “咯吱” 聲突突直跳。弦張三寸時,他左臂突然抽搐,玄鐵弩 “啪” 地彈回,在他鎖骨下方抽出血痕。殷紅的鮮血瞬間滲了出來,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醒目。
“趁早回娘胎吃幾年奶!” 哄笑聲中,有人往地上啐了口濃痰。趙煜晨耳根泛紅緊咬下唇,抹去濺到眼角的血珠,羞愧地垂着頭,心中滿是不甘與委屈。
“都閉嘴。” 獨眼教頭拍開大胡子遞來的酒囊,渾濁的酒液潑在夯土地面,蒸騰起辛辣的霧氣。
“從今日起,你每日多練兩個時辰腰力。” 說着将牛皮護腰甩在趙煜晨肩上,護腰内襯繡着歪歪扭扭的忍冬紋。雖針法粗糙,卻也帶着幾分質樸的韻味。
帳外忽起一陣香風,夥房大娘的粗布裙擺掃過門檻。“小郎君下操來喝羊骨湯啊!” 她鬓角别的野山姜花顫巍巍落下一瓣,正掉在獨眼教頭鐵護腕上。大胡子看到這一幕,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黧黑的面皮漲得通紅,如同熟透的豬肝,也不知是被嗆到,還是因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感到窘迫。
驚蟄後的暴雨澆透校場,趙煜晨跪在泥濘中練瞄準。蓑衣下擺早被染成赭色,雨水順着睫毛往下淌,在望山孔前凝成扭曲的水幕。五十步外的草靶在雨霧中化作重疊的鬼影,箭矢破空時帶起的風聲,總讓他想起那日沙盤推演中燃燒的浮橋。
忽然有團溫熱貼上後頸。
“再不吃黍餅就涼了。” 大胡子粗聲粗氣的聲音在身後炸響,驚得趙煜晨手一抖,箭矢斜斜釘入草靶邊緣。
大胡子拎着食盒蹲到他身旁,油紙包裡還裹着枚溫熱的雞蛋,殼上沾着竈灰。“别跟那幫渾人計較,當年老子初入營連一石弩都拉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