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哥走進學館時,公冶先生早已離開,餘下的學生也正三三兩兩地往齋舍走。
講堂已是空了,獨剩下蘭因一個小腦袋,正沮喪地趴在案上,怔怔望着窗外的西府海棠樹出神。
鹦哥蹑手蹑腳地靠近,待走到跟前,想要惡作劇地吓他時,卻意外發現蘭因大睜着的澄澈眼睛裡,居然泛着層薄薄的水光。
鹦哥吃了一驚,忙問:“你怎地了?”
蘭因卻還是被她吓了一跳,驚慌地擡起頭,眼淚便随着眨眼的動作蓦地落了下來。
鹦哥皺眉:“是有人欺負你嗎?”
蘭因慌亂地搖頭否認,眼淚卻不受控制,愈落愈甚,使那瘦削到微微凹陷下去的兩頰很快便滿是淚痕。
鹦哥見狀更急了:“你再不說,我就去找先生問了!”
蘭因面色一白,急忙拉她的衣袖:“沒有人欺負我……是先生在課上講,魔修都很壞很壞,害過很多無辜的人,所以正道修士,人人得而誅之,”他小心翼翼地學着舌,然後望着鹦哥,向她求證:“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個,這裡的人才都不喜歡我娘,也不喜歡我——就連宗主過去幾年也不願意來見我和娘?”
鹦哥面現尴尬神色,遲疑着道:“……這是長輩間的是非恩怨,辛夷仙子她……她……反正宗主既肯帶你回蓬萊,就說明他多半已不計較那些舊事了。至于其他人怎麼想……哎!”
她煩躁地皺了皺臉,“你管那些人做什麼?反正你有宗主護着,他們再不滿,也不敢怎麼樣!下次有誰膽敢欺負你,你就去找宗主告狀,知道不?”
蘭因霧蒙蒙的眼睛裡漸漸亮起了光,猛地,他用力點了點頭。
鹦哥笑道:“那不就行了——對了,我出來時,正聽見宗主吩咐丹哥給你熬玉蘭花粥,”她故意換上了種很誇張的語氣,來逗弄蘭因:“——聽說有個小孩子昨天在晚宴上足足吃了四大碗,肚子都撐得漲起來了,像個球一樣!是不是真的?我來摸一摸!”
鹦哥說着,便作勢伸手向他。蘭因聽了,不好意思地抿了唇,閃身躲避,很快,便破涕為笑了起來。
他兩人一路笑鬧着,回到霁山雪居時,宣虞仍坐在庭院中,翻閱着閉關這段時間裡所積壓的公文。
蘭因一看見他,便立馬像小雀兒一樣,張臂飛撲了過去,一下便摟住了宣虞的腿,埋頭在他膝上。
宣虞的衣間萦繞着種淡而苦澀的藥香,蘭因把臉同鼻尖都緊貼着他的膝,眷眷地蹭了又蹭。
丹哥正端了熬好的藥和粥上來,見此,不由失笑道:“怎麼同隻小犬一樣?”
蘭因不好意思地擡起臉,兩頰因為奔跑和害羞而暈着紅潮,讨好似地對她笑了笑。
宣虞單手将他從腿間提了起來,接過那碗藥,抿了一口,道:“這麼開心——今日先生都教了什麼?可布置功課了?”
蘭因頓時嗫嚅,睫毛忽閃忽閃。
宣虞便放下碗,向後靠到竹交椅背上:“——是沒聽懂嗎?将課本拿來給我看看。”
蘭因聞言,一溜煙兒地跑到了鹦哥面前,從她手中接過書,又一溜煙兒似地跑了回來,一下撞在了宣虞的胸口。
宣虞扶穩他的肩膀,取過書冊翻看時,蘭因便将頭倚靠在他的懷裡,擡眸注視着他棱角清瘦的下颌。
宣虞擡手,強行扳正了他的頭,讓他的視線也轉到書頁上:“先生都教過什麼了?”
蘭因抿了下唇,猶豫着,指了指正攤開那頁的某列墨字。
宣虞不輕不重地将書背撂在石桌沿上,垂眼看他時,語氣冷了些:“《黃庭内景經》?先生這時候都已講到内修‘養氣存思’的法訣了?”
蘭因聽出宣虞語調裡的不悅,張皇地搖頭,伸手輕輕地握住了宣虞戴着白玉扳指的右手拇指,小聲辯解道:“我有認真聽,隻是沒聽大懂……你别生氣。”
宣虞瞥了眼他環握着自己的一雙小手,神色稍緩,重新拿起書本,翻回開篇位置,舉到蘭因面前:“我沒生氣。開始讀書時不懂沒有關系,但啟蒙絕不可囫囵,你拿筆和紙到這裡,先把這頁上的字都抄一遍,不認識的便問我。”
蘭因乖乖應是,可他根本沒學過寫字,拿筆都像握筷子一樣,摹字如同畫符,笨拙得教宣虞看得緊蹙了眉,不得不手把手地從頭教起。
等蘭因這篇大字寫完,竟已至酉時,落日沉到了山頂的雪中,山間涼風漸起。
蘭因站了将近一個時辰,腿都有些麻木,又有些倦和冷,頭伏在宣虞的臂彎裡,眼皮一耷一耷的。
似醒非醒中,感覺自己被放進了奇怪味道的熱水裡,身體被擦洗,接着給他有力道地按摩周身穴竅。
蘭因隻覺随着被按過穴竅極輕微的痛感,而水中有股若有似無的暖流緩緩淌過十二經絡、周天氣穴,讓他周身困乏稍減,靈台也為之一清。
蘭因清醒了過來,就見自己正全身赤裸着泡在桶黑黢黢、且在不斷向上冒着氣泡的黏稠藥湯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