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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靈雨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因為夢裡,他又回到了九嶷山的松林間——拂曉時分,萬籁此寂,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緩緩拔出了承影劍。
——師父說:“想要修煉出真正的‘劍意’,不囿于苦練劍法哪一招一式,而在于修與劍的靈魂相通——承影者,鏡也,承影的劍靈就藏在它剔透的刃間,山川木石、蟲魚鳥獸、芸芸衆生……森羅萬象的變化,都被映照在此劍端,從現在起,不要再用你的眼睛去看,也無需再用的你的耳朵去聽,封閉你的七竅,抽空你的感覺,将神識融入劍中,與它共感……”
起初,韓靈雨隻覺神識仿佛是進入到了一片濃霧裡,天地昏昧迷蒙,周遭仿佛有淡淡的青影在流動。随着調息,那似霧氣的朦胧漸漸向上升起,他的腳下則現出了片明淨的水面,映出此刻空寂的九嶷山——鳥經木梢,翅膀猛地拍打;風動松濤,沙沙,沙沙沙……
韓靈雨踏着“鳥飛絕”的步法在這片水面上疾掠,身形幾乎融入了松風,無數原本凝在針葉尖上的朝露應風滴落,彙在承影劍鋒上——就在這一刹那,韓靈雨出劍了。
細密搖蕩的劍鋒将流淌過劍刃的露水切割得牛毛一樣纖綿,在松山間化出了一場靈雨,而綿密的雨絲落處,林松成片地摧折倒地!
韓靈雨喘息着,這一劍揮出後,他隻覺丹田之中灼燒起來,原本那濃稠得近乎難以流轉的靈力忽然流速加快,中心聚攏處漸漸突起一個小核——是金丹的雛形!
韓靈雨大喜,得意之際,他又迅速揮出了一劍,這一劍的“空山靈雨”較之前境意更加圓融,鋒銳的劍意憑空便将靈氣削作了濛濛雨絲,丹田内随即一片灼燙,他能明顯感到丹核在趨近凝實——若無意外,此劍必能助他丹成!
果然,有滾滾雷聲漸近,劫雲也應聲掠來,将花林蔽若昏曉,這一刻,他的神識和劍真正融合了,他仿佛也變成了一面鏡子,将所有景象都映照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尤其是承影劍尖指處,那正自疏疏落落的梨花影間翩然後掠的人——忽然,擡手折下了一枝拂過鬓邊的梨花!接着,使花枝朝他斜斜一刺,刹時,滿林飛花盡化作無所不及的殺機,承影劍驚顫不止!
韓靈雨則覺身上每一絲縷的血肉都被随即飛來的冰花爆開,劇痛難當,他猛地大吼了聲:“啊——!”蓦地,從噩夢裡驚醒過來。
視野被血水模糊,韓靈雨艱難地眨了眨眼,竟發現自己正平躺在地上,而有個生得極玉雪漂亮的小孩,正站在他頭頂上方,好奇地自上俯視向他。
“——啊!”蘭因剛湊近,那一直昏迷着的刺客便忽地大叫了聲,目眦欲裂地張開了眼,正與蘭因對上視線,吓得蘭因原地一跳,飛快地跑回到了宣虞身邊,慌忙指給宣虞看:“他,他剛剛睜開眼睛了!”
韓靈雨聞聲,艱難地轉動着眼珠,也想要朝宣虞的方向看過去。
可他眼珠才略向下轉,就驚得不能動了——隻見他的身上,盡是血肉模糊,而所有要穴處,都被深深插入了銀針,每根銀針的針頭上,都穿着冰弦一樣質地柔韌的透明絲線,絲線尾端則被纏在個玉絞盤上,被個頭戴黑幂籬、全身纏滿黑布條的怪人握在他的一隻鐵鈎手裡,來回地操縱着,而随着這怪人縱線,那些銀針紛紛開始引着冰絲往他的經脈深處遊走。
韓靈雨雖被封住了痛覺,但見此悚然一幕,瞳孔仍忍不住極盡戰栗,崩潰地哇哇大叫起來:“——啊啊啊啊!”
“好吵,”宣虞蹙眉,放下蘭因方才滕寫的心法口訣,擡眼對施鈎玄冷冷道:“你就不會讓他閉嘴嗎?”
施鈎玄笑嘻嘻的:“我原以為你要對他刑訊呢!”
說着,他指尖便是一動,又一道銀針随即飛射入了韓靈雨的啞穴,怪叫聲登時消失了,韓靈雨無聲地大張着嘴開合,瞪向宣虞等人的目光逐漸由恐懼轉為仇慨。
——他如今渾身沒剩一寸完好血肉,如此怨憎地直直瞪視着人時,如血淋淋爬出地獄的惡鬼。
蘭因吓得扒緊了宣虞的袖子,宣虞卻神色毫無波動,隻是拍了拍蘭因的肩膀,示意丹哥:“帶他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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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蘭因泡過煅體洗髓湯後,窗外的天色已漸暗了。
他扒開門縫,再探頭向院子裡張望時,就見院中已然空了,連地上的血迹都早被沖洗一淨,而正屋的綠窗紗間,隐約透出了宣虞抱膝而坐的側影。
蘭因便趿了鞋,哒哒地跑出東廂,鑽進正屋,動作娴熟地爬上坐塌,擠到宣虞的身邊,仰臉倚靠着看他。
宣虞也剛沐浴過,因此身上隻穿了件薄薄的冰纨質中衣,裸着足,長發披散,正垂眼翻閱着案間的文書。他臉上、唇間仍舊沒有什麼血色,而垂落的鴉睫根根分明。微風透過窗紗拂來,吹起他發間清淡的皂莢香,撫過蘭因的面頰。
蘭因忍不住輕輕捉住一縷他飄蕩過來的發絲,鼻尖湊近嗅了嗅,發覺這香氣和自己身上的味道同樣時,便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等了會兒,見宣虞仍沒理會自己,就試探着抱住了宣虞的小腿,将自己的腳丫悄悄地貼上了他的足面,在上面若有若無地輕輕踩着,同時擡眼偷偷瞄着宣虞的反應。
宣虞這才瞥了蘭因一眼,放下了正批閱的文書,從那底下抽出蘭因适才抄寫的那頁大字來,擺到面前,而目光一經掃過那歪歪扭扭、又大小極不一緻的字迹,便又忍不住蹙眉:“字真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