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宣虞旁觀着他們在月色下遠去的背影,緩緩地蹙起了眉來。
但他兩個畢竟去得稍晚,再加上更是從同側上得鵲橋,所以并沒有角逐最後勝利的機會,且人潮實在太擁擠了,辛夷一個不慎,便踏空了一步,險就要摔落,猛地,卻被檀桓手上用勁一提,就拽進了自己的懷裡,兩人此時明明用着一樣的外形,但如此近的距離,讓辛夷分明地在“自己”的那雙眼中,看出了獨屬于檀桓的微微笑意,也這才蓦地驚覺:兩人的手竟一直都是牽着的!腦中随之後知後覺地嗡的一聲,臉上更是起了滾燙的熱潮,霎時撇開手,嘴裡胡亂地不知說着什麼:“我們快回去吧……師兄還等着呢……”接着,悶頭便往回跑。
檀桓嘴角勾起弧度,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既不太靠近,又充滿了不可忽視的存在感,教辛夷更莫名地害燥,完全不敢回頭地跑回了宣虞身邊,可等了會兒,仍沒見檀桓過來時,又忍不住偷偷分神往左右張望尋覓了。
“喏,”一隻小兔子的花燈忽然在這時自頭頂降到了辛夷的眼前,檀桓不知什麼時候轉到了辛夷的身後,在她耳邊笑道:“看到挺像你的——把這個當作賠禮,請你原諒了我先前的失誤,好不好? ”
辛夷很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我本來其實就沒怪你啦……謝謝……”
她這與素來格外不同的扭捏微笑做态教宣虞眉間愈緊,不動聲色地側身隔開了兩人:“時候不早了,該往回走了。”
往蓬萊山門去的途中,不可避免地,經過了月老廟,此時,正是廟中香火最盛的時候,辛夷看得意動,但這一次還沒等她開口,宣虞便主動道:“你去吧——我和他在這兒等你。”
辛夷沒料到師兄突然變得這麼“善解人意”,唯恐他反悔,飛快地跑走了。于是,隻剩下了檀桓和宣虞相對站在月老廟旁的樹下,晚風将樹間的紅絲帶和許願牌吹得獵獵翻動,兩人都無聲審視着彼此——許久後,檀桓挑眉一笑:“無虞,難得你主動願意單獨和我相處——是想和我說什麼呢?”
“你和江潮生有仇,”宣虞冷冷地陳述道。這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可能,而他童年時又一直身處遊仙樓那等所在,這一路怎會看不出檀桓和辛夷間氛圍的異樣?!宣虞此刻甚至是憤怒的,不管檀桓故意招惹辛夷,到底是為了通過她報複江潮生,還是有别的目的,都顯然未懷好意。
檀桓像是很明白他正在想着什麼,輕輕地嗤笑了聲:“無虞你是想說,所以她是無辜的嗎?——身為江潮生的親女,她難道能置身事外嗎?”他霍地走近了一步,拉近了和宣虞的距離:“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江潮生當真要對你不利,你當如何?——等到那時候,你還會把她視作需要你保護的師妹嗎?”
他說完,便後退了一步,而看着宣虞因為他這話瞳孔微縮,喉結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滾動時,檀桓微微一笑:“無虞,别對不該留情的人心軟。”
待到辛夷終于從月老廟中出來時,樹下,便隻剩了宣虞一人,辛夷提着她的兔子花燈跑到師兄身邊,連喚了幾聲,才把選宣虞喚回神來,接着便問:“師兄,那個人呢?”——她有點不好意思直接叫出檀桓的名字。
宣虞不知聽沒聽出她别扭的小心思,淡淡答道:“走了。”
“啊?”辛夷意外又失落地咕囔:“怎麼這就走啦?連道别都沒說。”
宣虞靜靜地看着她,良久,終于瞥開眼,隻是回道:“我們也回吧。”
“哦,好。”辛夷應了聲,兩人默然地回程,辛夷一路都在擺弄着那隻兔子花燈,時不時盯着它翹起嘴角笑笑。然而蓬萊山門前的山階實在是太長,走了半個時辰,辛夷便走不動了,她瘋玩了一天,實在累得不行:“師兄,你能背我嗎?”
宣虞沒回話,又走過一段路,忽然道:“上來吧。”
辛夷忙一躍跳到了宣虞背上,難以置信地道:“師兄,你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在羨門掉進陷阱受了傷的那次,那時我哭着求你背我,你都不肯的!”
宣虞腳下不由輕輕一頓,他也記得正是在那一夜,辛夷向他傾訴袒露了自己從沒向任何人說起過的秘密——她其實知道江潮生就是她的生父。可今天,有意無意地,自己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了檀桓……
宣虞心裡沉沉的,故而一路比平時還要沉默,辛夷不知不覺在他背上打起了瞌睡,那她一直緊緊攥在手裡的兔子花燈在宣虞眼前一搖一晃……
一搖一晃……
漸漸地,和眼前嫦娥傀儡手中的燈重疊了,宣虞垂着眼拿下了傀儡手持的燈,遞給一直渴望地期待着的蘭因,輕聲問:“就……這麼喜歡嗎?”
蘭因點點頭,那張肖似故人的臉龐上因此露出亦相似的羞澀和幸福神情:“因為是師父送我的呀,就更喜歡啦!”
宣虞心裡一時湧起無比複雜的滋味,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很多人,包括施鈎玄在内,都一直無法理解宣虞為什麼要費神來悉心教養蘭因,隻有宣虞明白,對蘭因這個孩子的出生,他心中始終懷有一絲悔疚萦繞不散——辛夷給這個孩子、這段因果定義為“蘭因”,顯然在她看來,這段在自己眼裡隻是錯誤的孽緣,有其不為人知的美好。宣虞雖對此嗤之以鼻、覺得無限諷刺,可也絕無法否認,在這段因果經年的諸多起承裡,自己始終該負有無可推卸的責任——他對這個孩子的出生是有責任的。他和辛夷那根本無法計較清楚的恩怨已随着她的死永久劃上了休止符,于是那一絲無可寄托的愧疚便連系在了這個因此出生的孩子身上……
“師父?”蘭因握住了宣虞的手,不知道為什麼,師父突然就好像是不高興了,忙把兔子花燈丢到一邊:“你不喜歡的話,我就不要了。”
“——憑什麼啊?他怎麼這麼霸道?哪有這麼當師父的?”公輸祈不知從哪蹦了出來,正聽到這話。
然而宣虞還沒說什麼,蘭因就搶着道:“祈長老,我就喜歡我師父這樣!我師父最好啦!”說着,還拉着宣虞的手搖晃起來。
公輸祈被酸得牙倒:“怪不得老施總說受不了你們,肉麻兮兮的!”
蘭因卻不知怎地,竟從這話裡聽出了甜蜜的意思,得意:“是呀!我和師父最好啦!”
宣虞被蘭因這樣子逗笑了,由着他搖了自己一會兒手,才瞥眼向公輸祈:“來找我做甚?”
公輸祈這才想起正事,氣得跳起來和宣虞告狀:“哎呀!你是不知道,薛潛那老兒玩忽職守,這都多久了——竟還沒抓到那些要害我徒弟的賊人!”
——殊不知,就在此時此刻,薛潛也正和愛徒裴積玉談論宣虞。
得知宣虞因前幾日殺江朝頤手下,在學宮成功立威,引得内外門弟子人人敬畏後,薛潛冷笑:“然而蓬萊會有今日的江氏之禍,還不是因他宣無虞引火進來!這時候,倒又裝起好人了——不過,我也沒想到,宣無虞和江氏竟然會毫無預兆地撕破臉……”他皺眉沉吟片刻後,忽然問:“江朝頤這連日來怎麼沒有任何動靜?”
裴積玉答:“聽說是在閉關,具體情況弟子也不知曉。”
“是想暫避風頭嗎?”薛潛凝眉片刻,忽然冷哼:“過些日子,我檢驗收錄弟子入門的比試,邀請他兩個都來參加——我非要親眼來看看,他倆現在對上,是什麼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