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裴積玉拜訪雪居,替薛潛來給宣虞傳話時,正見到施天白和蘭因也都在——自打聽宣虞親口說過一年後打算正式收徒後,施天白就往雪居報道得很是勤快,一天下來,主動給宣虞端茶倒水、說話解悶,好不殷勤,把蘭因都擠得在宣虞近前位置要稍顯靠後了,其心就算是路過雪居枝頭瞥一眼的麻雀恐怕都是一清二楚的。
蘭因對此自然很是不滿,不過他畢竟還生嫩,認真起來,哪鬥得過施天白那滿肚子的鬼主意?且施天白也還記着蘭因之前的刁難,每每到了宣虞面前,就要還之以以師兄來自居着指導蘭因,而施天白每每指點完他幾句結束,還要馬上扭頭問宣虞:“宗主,我說得對吧?”把得意隐藏得很好,隻做一副謙遜好學的模樣,教蘭因憋屈得牙癢,偏他年紀輩份、修為、見識又都擺在那裡,搞得蘭因完全沒辦法說理——裴積玉進來時,他兩個又正在那裡圍繞着蘭因下學期到底該選哪幾門課你一嘴我一嘴的吵架,縱使施天白講得明明有理,但蘭因早被他那股臭顯擺的好為人師勁兒氣得夠嗆了,偏就要和他說的反着來:怎麼,還不是他師兄呢,就想在師父面前踩着他賣弄表現自己的能耐?!真是可惡至極!
宣虞也不插話,就在旁笑看着他兩個争吵,這會兒看到裴積玉,眼中淺淺的笑意還未散去,語氣也就顯得格外親和:“阿吻來啦?”
——阿吻?聽到這陌生的稱呼,蘭因和施天白一時都愣住,施天白更是驚訝得脫口:“啥?”
裴積玉被他們這反應搞得有些羞赧:“…是家父家母給我起的小名。”
宣虞見他不好意思,便很快笑着帶過了這個話題:“積玉也是年前方從中州回來的吧?這次出去曆練了番,收獲如何?”
裴積玉執禮道:“對我個人而言,倒頗為受益,隻是很慚愧——弟子經驗修為還都很不足,沒能勝任仙盟的任務,結束外派期回來宗門時,中州比江氏之變前還要亂了,且不隻有妖、魔、鬼的邪道修士時不時作亂,還有代号‘修羅’,不明敵我的詭秘勢力已在暗中悄然崛起……”
“仙盟對中州的控制本就一直浮于表面,那真正的操控權始終屬于紮根白玉京的那些千年萬年底蘊的世家大族,”宣虞反過來安慰他:“如今其中最樹大根深的江氏遭遇了重創,正值虛弱恢複的時候,其他世家當然絕不想放過這個翻身的大好機會,他們人心先不齊,各有各的盤算,自然就盡會給其他勢力露出可鑽的孔子——這純粹是形勢使然,無論你個人能力多出色,也沒辦法獨自扭轉的,所以既然任務已結束了,便别再惦念,接下來還是安心在宗門效力——我方才聽天白說起,學宮現在初級劍術課的辜教習指點這些小弟子時并不怎麼盡心——積玉,你有沒有意接任了這差事?”
學宮任聘教習的地位、待遇都等同于門中的長老,而裴積玉雖一直以來都很受薛潛器重,但畢竟始終還隻是内門弟子的身份,裴積玉一怔後馬上應道:“是,弟子多謝宗主擡舉。”
宣虞笑笑,接着打趣似的道:“阿吻啊,我自然一向都很信任你做事的認真,但怎麼回事?——昨天公輸特意來我這告狀,說你們前番故意玩忽職守,沒捉住那幾個欲傷他徒弟的小賊啊!”
裴積玉趕緊辯解,像是怕宣虞當時正在閉關,未曉得此事的具體情況,又叙述了一遍前因後果——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還極詳盡地描述了一番那“若水劍意”的乍現情形,末了道:“……若水的劍意是絕無法模仿和複刻的,門中許多長老也都親身經曆見證過劍仙崩時那磅礴散去的劍意,因此這一番都被驚動,我師父甚至有所懷疑:劍仙是否還有殘魂意志留于人世。可惜後續的調查沒能得到任何結果……”
蘭因在一旁聽到他說這些,下意識便有些緊張,而且他這才想起,這幾天因為太開心師父回來,又總有施天白過來時不時地打岔,害得他完全忘記了和師父交代自己動用了吊墜還無意間用它殺了個人的事——但這也沒關系吧?這東西本來就是師父給他的呀!
蘭因想着,不免看向了宣虞,而宣虞恰好也瞥眼看過來,兩人目光一觸即分,宣虞便不動聲色地帶過了這個話題,問起裴積玉的來意,聽說是薛潛意欲邀自己和江朝頤同去旁觀他驗收弟子入門的比試,宣虞答應得痛快,還道:“既是薛長老的好事,無虞理當到場的——正好維摩诘的檀那和尚也正在我蓬萊,阿吻你稍後不如去羨門一趟,也将此事邀與檀那,順便和阿祈好好解釋,省得他下次見面又為難你。”
“是,”裴積玉道:“那弟子告退。”
他這一離開,蘭因就急着想要和宣虞說起吊墜的事——偏偏施天白這個礙事的還賴在這兒沒走,蘭因氣得忍不住去瞪他,然這一留意,才注意到施天白此刻臉色竟很是黯淡,這可和他平時的樣子太不一樣了,蘭因不由好奇道:“你怎麼了?”
“啊…沒什麼——就是聽到裴師兄的小名,忽然有些感慨罷了,”施天白語氣裡難掩低落和豔羨:“早就聽說裴城主和落夫人感情特别要好,以裴城主的家世、地位,不僅當年頂住家族壓力,娶了這位沒任何背景的妻子,這麼多年,身邊也從來沒出現過任何一名姬妾……”正因為亦出身世家,才能清楚這到底有多難得——當年他父與同處明州的大族舒氏聯姻,迎娶了他娘,兩人間起初倒還存有幾分相敬如賓的默契,然而舒氏一朝從顯赫落敗,家中成年子弟幾乎無存,眼看也不再有重新崛起的可能,施長澤雖未直接休棄他娘,卻也再無從前的尊重可言,開始不斷地往家中帶來那産自遊仙樓的特殊爐鼎“懷璧女”,而前番剛經曆過父兄的慘死,舒氏所受打擊極大,兼之與丈夫不睦,再沒過幾年,便抑郁而終了——施天白也因此徹底與施長澤離心。
雖然還未能拜師,但施天白确實一直把宣虞當作信任親近的長輩,那些連對施鈎玄都不能傾吐的心聲,這時便忍不住向宣虞傾訴了出來:“……我那時并不知道那些女人的來曆和用途,隻是聽見我娘不斷地因為這個和我爹争吵,他們還常提到我三叔什麼的,我那會兒也不明白,很久後才曉得了——因為我三叔就是通過‘懷璧女’所出的‘璧子’……我祖父實在對我父親這個繼承人的資質失望了,才會在臨大限前幾年又設法生出了我三叔,而我三叔在符道上的天資果然遠超于我爹,這就成了我爹的心病,讓他即便後來趕走了我三叔也仍舊無法釋懷,在他心裡仿佛有一股祖父留給他的執念:那就是隻有璧子才會是最好最合适的繼承人……”
“我娘和他沒什麼情分,那時與他争吵實際是為了我,她怕我以後也不得不面臨兄弟阋牆的局面,更看不慣施長澤的所為——懷璧女也并非一定就能一次産出符合期待的‘璧子’的,或許是所為違背了天道吧,她們所誕下的孩子還有很大可能是‘有瑕’的,這樣的瑕子往往身帶緻命的殘疾,不僅體質還遠比不上普通人,甚至都可能活不到成年就會夭折,施長澤大概是命不太好,連生下的一衆庶子女竟都是瑕子……”施天白諷刺地笑了笑:“這倒教他格外重視起我來了——可我對此隻覺得惡心透了,愈發地覺得他惡心,被囚禁在施家的這一年,想着我娘和過去的這些爛事兒,我覺得也快要憋悶死了——我娘就是被困死在那地方的!什麼大家族……宗主,我之前老說想棄符修道,羨慕劍修的快意恩仇,你們都覺得我在說笑,可我早就認真想得很清楚了,我就是想利落斬斷和出身的一切聯系,往後都可以一身輕松地走上一條我自己的道!”
他眼圈泛紅,談及生母的死時,更是不自覺語帶顫音,顯然這番話全是出于真情真心,教蘭因聽得都不由有些觸動,對施天白的觀感也軟化了,想着師父應該會答應他的吧——天白師兄很誠心啊!
然而宣虞卻沒什麼顯著動容的神色,隻是笑着伸手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臂以示安慰:“天白,決心不錯——劍修也隻有明确了劍心,才算是具備了握劍的資格,但隻是握住了劍,仍還遠遠不夠——一年之後,我選拔弟子會以公開競争的方式進行,考煉你們的劍技、劍心和劍意,最後擇優收錄,我希望到時候,能不是聽你說,而是看到你用劍來告訴我。”
施天白聽到這話,後知後覺地為自己這幾日來企圖明顯的死纏爛打臉紅了,都不太敢去正視宣虞的神色了,唔地胡亂應了聲,便騰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