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仙曆一六七年五月初五,仙盟為“剿魔援佛”再次組織集會,因挑頭者為文淵閣,所以集會地點就在甯州。
去往甯州的船上,宣虞手持一冊《太□□藏》在讀,而施鈎玄翹着腿坐在他對面,百無聊賴地盯着照進船艙裡的波光,心情并不怎麼愉悅:“這個檀那真是麻煩死了!”他顯見地不願意來參與這次讨伐提桓的行動,倒不隻是因為檀那上回突然莫名其妙打暈他竊藥逃離蓬萊那檔子舊怨,更重要是擔心宣虞的毒會因接下來不得不頻繁動用靈力而更快地加深,因此在宣虞邀他同來時,施鈎玄毫不猶豫便答應了,主要就是想看住了宣虞,故而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勸他:“我說句自私的實話啊:這事你根本沒必要出功,甚至都沒必要親自來——正道又不是除了你就沒别人了!你好好想想裡頭的得失,就算真能除了提桓檀金之流,好處能抵得過對你自己身體的損害?要有這麼實在的利益,薛潛絕對早和你搶着來了!再說咱們也不是沒幫他檀那吧——要說他現在還好好呆在蓬萊,哪會惹出這麼多事?”
宣虞起先沒理他,聽到這裡才放下書,攤開九州與圖,疊指給施鈎玄點着幾處被提桓所滅的佛寺地點,若有所思:“檀那從來不是隻圖苟命的畏縮之徒,他之前來蓬萊也不是單純就為了避難,而是為了找我出面作證提桓是威脅極大的婆羅門餘孽,以期能教昔年讨伐婆羅門的諸大能再度出手幫助鏟除這個禍患。但我沒應他——所以你看這個路線,檀那離開蓬萊後應該是想前去昆侖再嘗試說動藥姑,可惜前往昆侖最近的路必經提桓統治的西洲魔域和滲透已深的中州,所以他這一年來隻能不斷大費周章地繞道,當然除躲避追殺外,他如此刻意周折行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檀那這些年一直有意在各地奔走,給各個小宗寺廟布道傳法,顯然不隻把希望寄于求助仙盟,也在試圖利用自己的影響和佛道本身的力量複興維摩诘。”
“這也是提桓會随後滅了那些佛寺的原因吧,”施鈎玄皺眉:“你說映月禅師應該也沒虐待過提桓吧?他怎麼這麼仇恨佛門?——維摩诘被他毀了還不夠,還想把佛宗全部趕盡殺絕?”
宣虞靜默垂眼,沒有應聲,其實在他看來,對于提桓這個向來以戲弄折磨人取樂的怪物,這類粗暴瀉憤似的屠殺非常不符合他一貫喜歡的行事風格——所以這所謂“仇恨佛門”,極有可能就又是提桓的一場“表演”,意在喧賓奪主,引導衆人把關注重點放在他與檀那師兄弟以及佛道内部的矛盾上,而将檀那那份提桓是為婆羅門餘孽的說辭隻當作檀那太想請動諸避世大能讨誅提桓打出的借口,這種掩人耳目的狡詐手法,就和當初他盜明鏡非台叛逃後,假作投入摩天麾下為其效力,實際一直在暗中發展自己勢力一樣。
船這時停靠了岸,還未待泊穩,就有人邊道着“都等你一個時辰了”,邊就踏上了船來——卻是甯舍離。
他出現在此,教施鈎玄大為不解:“不是,甯二你怎麼也來了?”不提征讨提桓絕對是個出力也不易讨好的苦差,甯舍離本人也絕不擅長戰鬥啊,賺錢倒是挺會的樣子,抛下中州的偌大家業不管跑來遊閑嗎?
“呵呵,想不明白吧你,”施鈎玄是個心思上臉的,甯舍離瞧一眼便猜到,卻不解釋,故意笑着朝宣虞眨眨眼:“因為我會用‘腦子’生意。懂得投資…”
“你别這麼揶揄他,”宣虞笑了。施鈎玄也反應過來甯舍離是在嘲諷自己,剛欲發作,卻被個極文雅氣、也跟随了甯舍離迎上船來的方巾學士男子寒暄打斷:“甯公子确是好義疏财,主動同仙盟提出贊助接下來的行動。”又行禮介紹道:“宣宗主,施長老,鄙人蔣昇——山長已在閣内相候諸君。”原來正是文淵閣繼宋文期後接任的大學士。
一番客套過後,蔣昇便引了他們往文淵閣去——文淵閣雖稱為“閣”,實際建築卻是座規模恢宏的書院學府,因此一宗之長,便稱“山長”,門人則皆稱“學士”,“大學士”者,之中首席也。蔣晟路上與宣虞聊起了師侄宋文期的近況,也不免感傷談及宋湘離昔日為提桓所害之事:“……師兄究竟遇害的地點不詳,我們師兄弟這些年多次往他最後傳出音訊的‘魍魉鬼域’一帶奔走,就想找到師兄的屍體收殓——這是我們這些做師叔的當初承諾了文期會做到的,怎奈始終無果。”又道:“那惡賊已多次利用化身相混入正道間制造騷亂,山長這次為防範他再故技重施,特意立下規矩,隻請宣宗主、施長老、甯公子同我入閣,随後安排給幾位驗明真身——其餘随行人等皆還需留于閣外,望諸君能理解配合。”
說時,他們已至文淵閣院外,而隻見此處烏合合聚集了各宗門、世家被留待在外的門人子弟,其中昆侖的人數無疑最衆,足有數十年輕弟子,陸少淵、元真真等赫然便在其中。
而這些人大多正無所事事,故而自然馬上便有人注意到了宣虞一行,人群四起竊竊的傳話聲:“蓬萊的人來了!”
元真真聞言,立馬看了過去,随即不由擰眉:“宣無虞怎麼就帶了這麼幾個人來?”她輕嗤一聲:“可笑蓬萊如今已凋敝至斯,竟還有那不長眼的世人将其與昆侖并稱!”
她這聲音絕不低,說完,其餘門派世家的來人都不由一靜——陸少淵本是在她開口第一句時便想制止的,然而因也注意到了宣虞和施鈎玄身後竟隻跟了三五名内門弟子,别說他們昆侖了,甚至還不及甯舍離帶的護衛人數濟濟,驚訝之下,反應未免就慢了一拍。
“這次行動未免不必要的傷折,要求參與者最不濟也要有金丹修為,”昆侖的弟子中,有人低低哂笑:“雖都知道蓬萊近二十年收的都是何種貨色,卻也沒想到,能後繼無人至此啊!”而餘下的昆侖弟子雖未直接出聲,但高傲也已從眼神和姿态間流露。隻有陸少淵尴尬着還想打圓場,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宣虞也笑了。
并非怒極反笑,亦不是冷笑,隻輕描淡寫地,對蔣晟笑道:“我這番簡行教昆侖的小友生出了誤會啊,隻希望文淵閣不要也誤會了蓬萊是缺乏參與的誠意。”
“哪裡哪裡,”蔣晟忙道:“山長早就收到了宣宗主書信,知曉蓬萊赫宗門人這段時間都在忙于準備‘師授典’的盛事,得知宣宗主于百忙之中還願意撥冗前來,直贊宗主高義。”
“教人見笑了,這儀典荒廢了有百多年,諸多重啟準備難免要更耗人物精力——偌大宗門竟隻有我們這幾個閑人還算抽得開身,”宣虞笑笑:“典禮定在明年四月十五,若大學士有暇,還請一定前來觀禮,無虞代表蓬萊盛情相盼——屆時禮柬也一定會發往昆侖和渭北鳳氏,元師妹與鳳小公子,”宣虞微笑時自然上挑的眼角睨過來,語氣卻仍舊溫和如春風化雪:“可以也來看看我蓬萊到底是否當真後繼無人。”
蔣晟忙稱:“一定一定。”
元真真并不知道所謂“師授典”是什麼,繃着臉不說話,那先前混在人群裡出言嘲諷後被宣虞特意點出名的鳳氏小子則沒想到對方竟認得自己,更不敢吭聲。反倒是陸少淵出列不卑不亢地拱手:“多謝宣宗主相邀,隻是師弟師妹尚不懂事,屆時還得看師長的安排了。”
宣虞看了他眼,甯舍離見狀笑嘻嘻搶聲:“哎呀!聽到沒?教你别和年紀輕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見識呢!”又對陸少淵道:“去不了也沒關系啊,可以過後買我們萬寶樓即将推出的照影石,我們準備找人錄一個現場的精彩集錦…”
一場本就算不上什麼的小風波消彌,宣虞幾人離開,施鈎玄還挺納悶:“這元丫頭老和你教什麼勁兒啊?”他還記得元真真六年前和施天白起沖突,據施天白事後交代,便是因聽到她對宣虞和蓬萊出言無狀。
與此同時,陸少淵也拉了元真真到僻靜處,嚴肅道:“你一而再這般,”他同樣是冰靈根,更能感覺到宣虞身上那即便已内斂至深仍無比淩厲酷烈的冰冷氣息,能練就如此内功:“是真當宣無虞會是面上那樣溫雅柔和的脾性嗎?——師父已經不在了,賀師叔和莳花師姑對咱們再照顧,也終究差着一層,咱們才更不能給他們惹麻煩,你明白嗎?”
“我隻是忍不住替栖梧師兄委屈不平…”元真真難受道:“你們都不願再提他,甚至視他為恥,但我就是始終怎麼也不相信栖梧師兄會背叛師門,還是什麼‘魔教細作’,一直都在吃裡扒外偷偷往魔教傳遞消息替其做事!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這麼幹?!”
陸少淵沉默半晌道:“此事各項證據确鑿,而且當初我們圍攻萬魔宮不就正撞見栖梧師兄……”
“對!就是因為那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栖梧師兄隻可能是被她所迷惑,才會犯了糊塗…”元真真眼圈通紅,恨恨道:“所以我讨厭蓬萊,也讨厭宣無虞!栖梧師兄甚至為那個女人而死,憑什麼他卻能這樣好好的?”
***
與外間持續轟轟烈烈、勢如水火的正魔大戰相較,蓬萊的生活當真平靜如逝水,加之這一年來學宮的課程顯著緊張,衆人都忙忙碌碌的,不覺一恍神,就到了學期的收尾。
這日,音修課的期末考核完畢,鐘纨剛想叫住蘭因:“一會兒有交易市集,你要不要…”然而話還不及說完,便見蘭因急急朝她揮揮手就飛跑走了。
秋宜人挽了蘇懷柔走過來:“阿纨,你剛是說也準備去交易集市逛逛嗎?要不要一起?”
鐘纨道:“好啊。”她先前其實因施鈎玄的警告曾有意疏遠過秋宜人陣子,不過秋宜人處事非常懂進退分寸,學宮女弟子又有限,不覺總會親近一些,漸漸,兩人關系就又重修自然了,與經常在音修課上見面的蘇懷柔亦有了交情,她們這個年紀的女孩都已生出了性别意識,共同的話題教異性更多,課餘時間就時常玩在一處。
“還以為你又要同那兩個小子一起呢!”秋宜人也拉了鐘纨手,“我和懷柔就沒叫你。”
“蘭因大概是着急去練劍吧,”鐘纨信誓旦旦地替朋友解釋:“劍術課的考核就在三日後,他是忙着又去用功了。”
學宮的交易集市本是專為給出身普通的弟子提供便利,但随着平民弟子的不斷增多,規制年年都在擴大,加之高年級弟子的顯著成長,能拿出手交易的資源也逐漸高端起來,集市的模樣早今非昔比,故而鐘纨等人有空也都會來瞧瞧,而蘇懷柔過來更是為了特定的目标:“聽說聞人師姐這個月終于外出曆練回來了,”一般高年生在專業課程通過後,便大都會選擇以接宗門任務來獲取學分,算下來出一次任務就能抵修一年的課程,還能獲取到戰利資源抑或宗門獎勵,顯然要劃算得多。“我和她約好了這次去取之前阿纨你幫我畫的那枚步搖。”
聞人語的攤位向來挺受歡迎,這位師姐雖則性格低調,卻是學宮出了名的劍快、手巧——劍修比起其他方向,能拿出手交易的資源相當少,所以最初,她列出這個攤位,實在是因手頭窘困,無奈下不得不想到請人雇傭自己,擺了牌子來接活,卻鮮有人問津,還是有組織市集的師姐看她可憐,常來光顧,偶然讓她改了次衣裳,才發現這位師妹手上細緻功夫也十分了得,就給她出主意,将攤位改成了給人專門定制衣裳、首飾,名聲漸漸傳了開,吸引了不少對此有興趣的女弟子。尤其像蘇懷柔,她自不會缺這類東西,可就是喜歡完全按自己的審美設計打造獨屬,因此是聞人語的老主顧了。
對此,秋宜人還悄悄問過鐘纨:“你有沒有發現,懷柔最近‘格外’注意打扮什麼的?”
鐘纨沒明白她的意指:“愛美不是很正常的?”
“呃…”秋宜人猶豫了下,但終究有顧慮,沒把自己看出那更多蛛絲馬迹的“異樣”直接說出口,隻玩笑似地說:“不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嘛!我就想懷柔會不會是有心上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