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你挺怕見他的,”甯舍離似笑非笑:“不過他早離開了,昨晚就已和我們分道,直接回蓬萊了,我此時也要回玉京,至于你……你也應該清楚,你這種曾被魔道俘虜過的修士,原本按照規矩呢,都得先被帶到仙盟遭一回仔細審查,以防止有什麼問題,”甯舍離打量着郗兌,他早發現這人從始至終情緒都不太對,怕是真有問題,頓了頓道:“但無虞臨行前交代,教我不要給你為難。所以如果你不想走這程序,我們也不會勉強,隻就當作沒見過你,也不會通報仙盟——你隻當自己逃出來的,接下來當然就也想幹嘛就幹嘛去了,我們不會有任何幹涉。”其實,這番說辭經過了甯舍離極大的美化,宣虞當時的态度遠沒有這麼友善——可是神色厭惡地像丢垃圾一樣把郗兌丢給了自己,道“你看着處理吧”,便直接走了。
郗兌愣住:“你們要放了我?”他試探:“那如果我現在就要下船呢?”
甯舍離疑惑:“現在?——船現在才行過渭州,離天機觀還遠着,我可以順路送你回去的,而且老施雖走了,但我随行也帶了醫修,可以在路上幫你醫治你的眼睛……”
“多謝好意,”可郗兌依舊堅持:“但我不準備回天機觀,也請你不要通知我師門,我立馬就要下船。”
在他執意下,靈舟就近降落在一處野嶺,待确認甯舍離一行離開,郗兌終于長松了口氣,随即痛苦地抽搐着癱倒在地,滿月這時正自東山間升起——今夜恰是十五之期,他的“心渴”瘾症又在發作了……他好想,好渴望“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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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筠軒。一大早,宋文期聽見動靜,推開窗笑道:“又來啊?”
“抱歉,打攪你啦!”秋宜人吐了吐舌頭,繼續叫門:“秋水澄!秋水澄!”
秋水澄沒有辦法,還是來給她開了門,随即馬上就又一頭紮回了被窩。秋宜人看到他這窩囊樣就來氣:“還睡!我問你,這學期你都幹嘛了?天天就知道紮在屋裡睡覺!你同級的同學都在接任務曆練!”——自從被關了近一年的禁閉再被放出來,秋水澄就宛如被抽空了所有精氣神兒,開始,秋宜人倒還願意體諒他,但自從知曉秋水澄竟壓根沒打算報名參與晉升内門的考試,徹底火了,日日都來督促,奈何秋水澄油鹽不進:“阿姊,你要是有意向你自己去吧,我是肯定不會自取其辱的。”
秋宜人氣極:“我倒是想!可我在蓬萊隻呆了兩年,根本不夠報名的基礎門檻!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天資和條件,才不會像你這麼浪費!——你不願意留在蓬萊,那馬上學宮畢業後你有什麼打算?你學成就是為了回秋家替他們賣命嗎?”
——秋宜人心竅有天殘,即便服用過赤心丹,在修煉上的資質亦是不佳,秋水澄自覺說錯話,語氣沒那麼沖了:“我已能煉成五品丹,總不會沒活路的,就算去做散修……”
“荒唐!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頭局勢有多亂!”秋宜人咬牙:“再說做散修有什麼前途?放着康莊大道不走,報考施長老的弟子怎麼就讓你自取其辱了?”
秋水澄不想和她細說——施鈎玄連着數年是他靈植、藥修課的教習,那時很欣賞他,不僅專業上多有點撥,甚至大前年帶隊到白玉京曆練時,還特意點了秋水澄随行,指派他和鐘硯去打聽江氏煥靈丹的事,分明有意栽培,然而經過逍遙丸一案,施鈎玄對他的态度完全扭轉了,秋水澄被關禁閉期間,施鈎玄經常過來給那些成瘾弟子施針,每次都要順便來冷嘲熱諷他幾句——從被看重到被認為人品不堪,秋水澄即便再看得開,也覺自尊嚴重受挫:“施長老不會願意收我的,阿姊你若非要勉強,我頂多就報考紅蓼仙姑的弟子……”
紅蓼仙姑正是接任了江朝頤的丹修長老,據說巅峰時曾是八品丹師,比江朝頤的七品還要高,但……秋宜人道:“說起這個,我近來翻蓬萊的宗史,發現些不解的地方,正打算來問你呢——你知不知道紅蓼仙姑是位‘賢者’?”
……
待回到自己的居所,秋宜人看準時間,阖緊攏門窗,自密匣中取出了一則墨色玉衡和一面修羅面具,戴上後以靈力注入玉衡,黑意湧動而出,将周遭封閉成了結界,而她對面,片刻後則現出另一道戴修羅面具的投影,秋宜人道:“你那邊如何?”
那人開口,同樣是個女聲:“去了落花洞一趟,擒獲了那兩個之前藏入遊仙樓的魔女,近日就将随宗主回蓬萊了。”
秋宜人低聲道:“是我們的重大失誤——沒能及時發現那兩個魔女的異常,教她們反在我們大本營使蠱控制了許多人,甚至使遊仙樓最後脫離了我們的掌控……”
“瑤姬,”那女聲打斷她:“往事不可追,你不必再過分自責,現在我們與甯氏合作,在中州的局勢利好——把你調度到蓬萊也并非貶黜,相反,是你通過了初步的考察,才有了新的安排,如果接下來你仍能表現得力,将接觸到更核心的任務。”
秋宜人心頭一跳,既而又安定下來:她會進入到這個前身背靠玉京摘星樓名為“璇玑”的情報、後改作“修羅”的暗殺組織,是緣于她那身為遊仙樓爐鼎的生母,連瑤姬這個代号,也是在她去後繼承來的,這是連秋水澄都不曉得的秘密,組織自小教她謀算,給她提供幫助,才是她真正的歸屬——若非此,她這樣的瑕子,如何一路在吃人不吐骨頭的秋家安穩長到現在?——而如今對面的女子,并非她從前在玉京的夥伴,而是調來蓬萊後的上線,聽對方如此說,秋宜人态度更為審慎,思索着将近日掌握到的情報逐條說出:“…還有關于這個師授典,讓我更多發覺了一些和我原想迥異的事情。”
“在到蓬萊以前,我對這裡的印象,大都來源于外間盛傳的流言——這世間誰不知道:劍仙最早隻是一介廢靈根,又隻是江氏旁系子,因此本家根本不願意給他投入洗靈根的天材地寶,原本按照他們的安排,他最好也不過一輩子做個服侍本家的管事,但劍仙不滿足此,離開玉京來到了蓬萊,從最卑微的灑掃雜役做起,再到外門弟子…一步步最終成為了修界數百年間第一人,其光芒之無限…甚至後來不少人說沒了劍仙的蓬萊,再也稱不上一流的宗門,我也是懷着對劍仙的仰慕來到蓬萊,可真到了這裡,我卻發現,”秋宜人措辭着:“劍仙根本對蓬萊不存在那麼深的影響——十多年過去,可能隻有外界還在緬懷他的光輝,這裡的弟子,尤其出身平民者,鮮見視他為偶像,他們切實崇拜的,是宣無虞。而宣無虞對蓬萊的影響和掌控,也不隻在這些底層弟子間——我翻閱宗史才了解到,蓬萊的宗譜其實位于傳承秘境底,也就是說,曆代宗主和核心弟子隻有通過祖宗考驗,才能在宗譜留名。劍仙廢止了這個傳統,宣宗主作為他的親傳弟子卻主張重啟師授——或許是我想多了,但如果宣無虞成功,劍仙就将淪為蓬萊上萬年來唯一沒經過祖宗認可、沒記上宗譜的一任宗主,這難道不意味着将劍仙從蓬萊除了名?可宣無虞這項悖逆親師的決定卻得到了十數位長老的支持,這裡面不僅有一向和他别勁的薛潛,竟還有十位避世已久的賢者——‘賢者’這個尊号,是特指為宗門做過巨大貢獻的長老,蓬萊現存的賢者皆是百餘年前人妖兩界大戰中的幸存者,那場耗時經久的戰役使蓬萊門生凋敝,幸存下來的也多受了重傷,從此就一直閉死關不出,據我弟弟說,就從沒有弟子見過這些賢者,可這一次,居然有十位賢者也參與到了師授收徒中……”
“你很敏銳,”對方意味深長,“我會把你的觀點轉達給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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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居,蘭因正在寫信。他每次給宣虞去信都一慣絮絮叨叨的,要細緻描述自己的生活和心裡活動,特别是對師父的惦念,一封一封仍總是說不盡,宣虞有時看完也會教丹哥給他帶回回信,宣虞的回複則總是簡潔、務實,比如開始叮囑他認真按自己教得方式修煉,抑制血脈妖性,以及:“萬一有事,找裴積玉。”而在連續收到幾冊厚厚一沓書似的來信後,直接道:“文藻練得不錯,但劍練得如何了?”不過宣虞也非完全不近人情,最近一封手書便說:“大概梅花落時,便可歸矣。”
于是,蘭因折了一枝梅花,插在桌頭,每天對着念念:“花瓣怎麼還不掉光呢?”
花期捱得太慢,蘭因就忍不住又開始給師父寫信了,但記得宣虞之前的警示,蘭因聰明地選擇了練劍作為開始的話題:“師父敬啟,蘭因近來一直在跟天白師兄和韓靈雨練劍……”然而剛落筆,就聽見院裡有說話聲響起:“…我現在才反應過來,阖着你這一趟就專是為那郗兌去的!你怎麼不早說啊,害得我白費那麼多口舌一直勸你……”
蘭因一愣,一瞬的不敢相信後便聽到了宣虞的聲音:“我如提前告訴了你,你那瞞不住心思的,一眼不就教人看出來了。”
對手是提桓那種妖孽,施鈎玄想想倒也誠然:“但你好不容易都救下他了,為什麼又扔下走了?”
“天機觀的清妙老道地位特殊,我原是想試着以他徒弟的性命換個他不能推脫的人情,”——以此與陵陰搭上關系解開記憶禁制,但解救的過程太過順利,反而……不過宣虞懶得和施鈎玄解釋太多對提桓的惡感:“總之,我有打算。放心吧。”
這話糊弄旁人怕很難,但施鈎玄聽了,竟真完全放下心來,伸着懶腰在椅子上一癱:“那行,哎,可算是回來不用和那提桓打交道了,跟他鬥,我這幾個月日日都提着口氣,簡直一刻難安!”
“師父!”蘭因這時沖出來,施鈎玄也随着宣虞看向他,随即忍不住先呀了聲:“這才多久啊,身量就又長高一頭!”幾乎到了宣虞肩膀。
而更讓他驚奇的,是眼前少年的容貌,第一眼看過去,竟也發生了讓他感到陌生的改變——明媚的陽光罩在他身上,那幹淨清爽的少年氣息,無論如何,施鈎玄都不會再聯想到辛夷了——如果非要仔細看,眼鼻的具體還是相像的,但輪廓無疑更深刻,而恬淡微笑的表情,竟有那麼幾分像着宣虞。蘭因緊緊握住宣虞手臂,施鈎玄還注意到他的手腕骨架,竟也要趕上宣虞:“啧,這樣看,你這将來一定是個大個子啊。”
蘭因這才想起他的存在,扭過頭來叫了聲:“施長老。”然後又立馬扭回頭盈盈地去看宣虞:“師父,我每天都數着梅花落的瓣數在盼你回來。”
宣虞低眼看他,“嗯”了聲,指尖也攥住蘭因的手腕。兩人之後注視着彼此,竟都良久沒有言語,施鈎玄不知怎地,突然有種坐不住的感覺,下意識清咳了聲,打斷這無端莫名的氛圍:“說來無虞幸好提早回來了,四月十五那時咱們也得進傳承秘境經曆考驗,我也得趁早準備準備——說實話我倒還好,就算真不通過也就是丢大臉而已,十年後還能再來一遭,但你…”他開玩笑似的口氣漸漸鄭重起來:“這個儀典是你主張重啟,假若能獲得認可當然再好不過,但如果你本人介時也失敗怎麼辦?你這個宗主還怎麼做?薛潛就是盼着你落得這個結果,顔面威信掃地啊!”
“那他不是注定要失望嘛?”宣虞瞥過來,眸光閃爍,似乎蘊有許多意味,蘭因覺得師父攥着他的力道都在不覺間加重了,但最終,宣虞隻是勾了勾唇道:“我可非江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