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太多就不一一舉了,比如孫小岚提出辛夷吞婆羅種後的性情大變:她不喜歡,但在施鈎玄視角裡反而是變得弱勢惹他憐愛的“柔弱小白花”,由這種地位差懷疑孫小岚宣虞脅迫她,宣虞對孟水雲說江潮生讓他改變、切實教會他不得不隐忍,而曾幾何時,“絮兒”是一點忍不了不屑任何虛僞愛恨,孟水雲對宣虞建議可以在徒弟身上找補當年江潮生對他的虧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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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公輸祈尾随追着宣虞,但宣虞走得實在太快,他連縱身法都跟不上,隻能以大喊試圖引起他注意:“喂喂喂!這巧合真不是你設計好的啊?!”
宣虞果然頓時刹住了腳步,緩緩回頭看向了公輸祈,射來的深刻目光,透着足夠令任何人發怵的森寒狠戾——夜色湧動中,他的身影臉龐盡半被黑暗所吞沒,那一點下照的慘白月光隻映出了地間飛卷起的雪意,和宣虞握着斷水血肉模糊的手掌,這把劍猶在宣虞掌中锵锵地鳴叫掙揣不休,宣虞垂下眼打量着它,神色冷若冰霜,唇線弧度繃得平直——嘴角那這些年來常帶着的虛假淺笑消弭得分毫不見了。
此情此景,讓從他年少便熟悉他如公輸祈,晃眼間,竟無比恍覺面對的是曾經十幾歲的宣無虞——那個無數次死死秉着血練的斷水紅着眼靜默恨誓定要江潮生來死償的他,而這個如此真實有血肉的宣無虞可真是睽違已久!公輸祈明知會惹惱他,還是忍不住諷言:“一把劍猶知曉記得委屈痛恸,你倒好,我懷疑你是不是真被江潮生和辛夷徹底虐成變态了啊——敢情他們死了你還覺得适應不了了?特意來制造條件重溫舊時噩夢是吧……”
被如此直白的話所刺,宣虞沒說話,隻手上殘忍自虐一樣更用力地握緊了劍鋒,讓本就已深可見骨的創傷愈受戕害,淋漓的鮮血充分淌滿了不停晃動的冰刃——已辨不出是這劍仍在掙紮還是宣虞的手在微抖,因他的臉上并不見什麼表情,隻雪鶴劍靈一直在望着他嘶吼痛唳,情緒極緻激烈下,以至于此刻已絕望近乎喑啞。
“但我看你現在這模樣分明也不像是真被折磨上瘾了啊?”公輸祈是真不明白他到底發的什麼病,但長久以來真夠受不了的:“所以我就搞不懂,你幹嘛非上趕着來這劍閣——我原本以為你是專程為來跟那歐冶老匹夫清算給他好看的!拿芙渠也是為了擺陣,結果好家夥,阖着你原本是真打算白送他?!想幹嘛?還跟他示好不成?”
“宣無虞你搞笑呢?修聖人也不是你這麼個修法吧,現在你不僅輕易不殺生,還對向仇人搞起把手言歡了是吧?你氣性呢?!”公輸祈對自江潮生死後,宣虞很多态度做法莫名的迥然轉變不解诟病已久,一股腦從舊帳開始翻:“就說當初你不願動辛夷,行——但你要是因為和她有感情我還姑且算理解,可你不是最厭惡透頂江潮生迫予你們的‘那種關系’?結果他都死了,你還非要逼着自己和她成什麼親?懷念他順便好活找罪遭惡心死自己一輩子?你真的很不正常不可理喻:心态和做法完全就是相悖矛盾的!最後你要真心甘情願也行吧,反正難受的也是你自個,結果臨到頭你又放任她走幹嘛?!你既然不是、根本做不到真不在意,幹嘛非跟你自己想法感情别着?!對誰能有一靈铢的好處嗎?”
“……你都看出來了啊,”宣虞斂眸,嚴睫顫抖,仰首,徐徐吐出口長氣,沙啞開口:“原來表現這麼明顯,連你都早就已看出來了——所以我更得剔得一幹二淨絲毫不剩……”
“什麼叫連我都?!我又不是老施那個純二缺!”公輸祈到底頑童脾氣,聽了一半就忍不住跳腳叫嚷,以至于沒太聽清宣虞後面喃喃了什麼話,或者說他聽到了但懷疑自己耳朵:“等等你說啥?”
宣虞又深吸了口氣,再睜開眼時,那雙眸中仿佛水光一樣潋潋脆弱的質地竟在片刻間就消逝了,他再重新低頭望向公輸祈,便又恢複了“正常”的不露聲色:“我不能給自己留這麼顯著的弱點,特别——是江潮生塑造給我的,我決不能忍受我身上留有他的任何東西,”——即便是被對方所戳出無可填補的空洞傷口,“你猜得不錯,我有意來此,就是為了自己泯滅這些痕迹。”
斷水似乎被他這段話裡潛藏的情緒決心所動容,劍靈傷感卻溫順地叫了兩聲,終于再不做任何與他意圖相抵的反抗,劍間紮刺他的冰棱更在飛快融化着,和着他的血漣漣淚滴一樣不絕顫顫墜落。而宣虞說完,也不待公輸祈再反應什麼,便利落徹底轉回身,大步就往回走。
迎面便正目睹見蘭因丢劍的一幕,阿桑阿蘿旁觀又在給彼此使眼色瞧,而歐冶燭見蘭因主動棄之不要,則是暗自大松了口氣,趕緊要就這台階便下,彎腰拾劍——一隻手卻快于歐冶燭按上了芙渠。
宣虞用完好的左手撫及芙渠的一刻,斷水本都已不再作聲,這時卻仍是抑制不住發出了像是難過般的嗚咽——宣虞的動作也不由頓了頓,時隔這麼多年,再接觸到這把劍,他的内心亦仍是做不到完全平靜的——如果他能,也就不會将其寄存在公輸祈處,刻意再沒有問津過;也正是因為他清楚自己不能泰然,才會想到以将芙渠封存回劍谷,徹底埋葬了結掉自己這段早已潰爛的心病。
——幾乎在這持起劍的一瞬間,從當年江潮生賜劍,以及與辛夷相應那段“長者賜,不可辭”的婚約伊始,怆痛的記憶便全都漫湧了上來……
但比被激起這所有不堪回憶還更令宣虞無法容忍的,是被參與鑄造的始作俑者惡意圍觀窺知到……!對于宣虞來說,這絕對的恥辱和憎恨作痛更是讓原本惡瘡流出了久違的新鮮炙血!
他擡眸,視線刮過歐冶燭師徒三人,陡然冷笑了下。斷水劍意回蕩起的悲風凄雪仍未散盡,而在在場所有人無從預料下,也根本沒有人看清宣虞到底怎麼握上芙渠劍柄運轉靈力,就隻見其上的星宿光芒倏而在以一種絕妙的頻次絢爛運行,随即芙渠無比順暢地啟劍,劍光綻放如水,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直取歐冶燭紫府!
而在兩人距離如此近的前提下,這一劍單論招式其實可以說平實無華,也沒有再發出多麼聳動的劍嘯烘托,可卻是無可抵擋的!即便歐冶燭霎時間就已反應過來,以嬰變之能與主場之便利,調遣谷間萬劍聽令響應應對,可速度仍快不過即時已至的芙渠劍尖!更重要的是,其在宣虞手中難以理解的遊曳變化,竟在刹時讓蘭因隐約聽到了天與水的流動——不是他的錯覺!劍意橫溢清輝空明,竟隻在宣虞與歐冶燭間結成了一道光暈的結界!
阿桑阿蘿再顧不上打什麼眉眼官司,都克制不住地驚叫出聲!
“啊啊啊!終于要打架了嘛!”公輸祈一道回來,第一時間趕上,完全看熱鬧不嫌事大得興奮起來,霎那間竟連向衆人放出數十具高級傀儡:“還是這個有怨報怨爽啊!”
歐冶燭額上不由沁出幾滴冷汗,因發覺群劍顯然來不及直接援救自己,歐冶燭已以元嬰操控它們頃刻攻向宣虞同行那幾個修為低的小輩以期他出手有所顧忌,可公輸祈釋放傀儡不僅護住了這幾個,還針鋒相對圍住了他兩個徒弟!這下自己顯然已是闆上釘釘被先發制挾了!
不過比起對自身安危的擔憂,他更覺得驚駭!趁着芙渠劍尖抵刺他額心,看似暫時并沒有進退的打算,歐冶燭駭異審視着宣虞道:“你能使動這把劍……?!”
宣虞冷哂,随後出口的話更令歐冶燭震驚變色:“……你怎麼曉得的?!”
但在結界外,衆人卻都隻能着急看着兩人對峙的情況,絲毫聽不見他們具體在說什麼。
施天白公輸儀等人都不明究竟怎麼回事,怔忡面面相觑。
而蘭因則一直不錯眼珠,甚至都不敢稍眨下眼地盯着宣虞,心間很緊:這一切意外變故顯然都是由自己取來芙渠劍連鎖引發出來的——其中“神幻”的作祟,斷水的表現,師父的态度……讓他極度不安,乃至嗅出了某種不祥。
他在這一刻幾乎已下定決心師父一出來,自己就如實坦白所有!都是“神幻”在搗鬼!——并非他本意:師父一定會相信而不怪罪他的……吧?!
而“神幻”忽然出聲,這個時間點令蘭因心下意識一悸:“你不好奇他們在說什麼嗎?”
“……可我到底并不後悔——沒有修士會不想觑觎‘天道’……”這場交涉明顯教歐冶燭的精神短時間内急劇動蕩恍惚,最後,卻是道。
但逼問結束,宣虞并沒有再與他交談下去的意思了。他的目光突然轉向落到了蘭因身上。
蘭因清楚決不能循着“神幻”的任何意思去思考:那無疑會使自己更深陷進祂的圈套!可越這麼想着——在潛意識裡就越重視對方,就算不深究認同祂的暗示,也令蘭因下意識慌亂,這就使宣虞猝然對視過來時,蘭因心跳極大地漏了拍。
于是當宣虞收劍走至他面前時,蘭因失神間便沒能按原計劃立即向他坦白,鼓足的沖勁洩了個頭,不免愈發忐忑猶豫,緊張得嗓子發緊,特别蘭因注意到:宣虞是瞥了眼他頸間的若水吊墜的!随後望向他眼底的目光,沉甸甸好像充滿了蘭因不理解的意味。
“拿着,”宣虞說。
蘭因下意識想接,他對宣虞的一切反應甚至是生理遠先于心理更先于理智思考的。還是“神幻”提醒了,他才留意到宣虞遞過來的是什麼:
“你不是才說不想要?”“神幻”似乎覺得頗有趣,語氣一改先前打岔時,變得從容不迫,還充滿了蘭因不懂源自何的興緻:“怎麼?根本沒有辦法抗拒宣無虞?”
蘭因趕忙撤手!但他還從沒有過、自己也根本不情願違逆宣虞的任何要求,拒絕的話難以啟齒,說到後面,甚至很有些自責哀求:“對不起,師父,我可以不要它嗎?我想換、再去取一把别的,或者我幹脆都不要了……”
但他推拒的手搭在了宣虞的手上,因為依戀甚至像在欲拒還迎,宣虞打量着他,其實想了很多,不過最終隻是問:“為什麼?”
蘭因湊到宣虞耳邊——他們現在身量隻差寸許了,所以蘭因悄聲告訴他的時候就像故意在對着宣虞耳朵不斷輕輕吹氣一樣:“我才知道這把劍是我娘之前的佩劍……不是我想要的……”他沒有說太多,因為認定宣虞也必是知道自己已不想、甚至可以說是忌諱和辛夷相似的。
然宣虞不知怎的,突然錯開了與蘭因對視的視線,而蘭因則因癡迷近距離捕捉師父撲朔睫毛上的雪花,壓根沒能将宣虞此時的神态變化成功解讀出:這還是宣虞第一次主動躲閃他的目光。
兩人這晌雙雙沉默。還是歐冶燭出聲打斷了宣虞思緒,他顧不得兩個徒弟上來的噓問,皺眉不解:“你既已悉知這把劍的情況,為何還要送回我這裡或是饋贈予他人……”
宣虞瞥了他眼,阿蘿阿桑忙拉師父别再說了,公輸祈的傀儡還在旁摩拳擦掌,雖真動手也說不定誰才更吃虧,但他倆确都有點被宣虞反複無常的邪性赫住,态度變得規矩得不行,再不敢生惹事端。
“可你不願意佩斷水的對劍嗎?”宣虞回神,也忽然側到蘭因耳畔,低低呢語。
蘭因盯着他霍然驚愣住,宣虞則淡淡對他淺笑,可蘭因卻從他的眸中、神色看出了明顯的蠱惑意味!
蘭因耳膜都聽到了鼓躁的心跳聲,甚至冒出種失重的眩暈感,好像從極高處一躍跳進某種黑暗的深淵,可這個時候,周遭太快的風隻讓他感到了強烈的飄然爽暢:“我願意,”他回答的語氣開始因為不可置信都輕飄飄的,不過馬上又迫不及待地重複:“我當然願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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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劍結束後,宣虞蘭因一行便先離開了劍閣,因蘭因三人雖都找到了劍元,但條件還并不合适在此時鑄劍,用歐冶燭的話說:“重鑄本命劍,首先需要劍與劍者的極高相性,況且你們更還不是個人氣質足夠壓過覆蓋劍當今特質的劍修,當然也無從根據你們的特征精細改造劍,”尤其施天白,能取得懸翦九成靠的純粹是撞了大運,因此三人在此隻是以血與儀式同劍完成了初步的結契,至于更進一步冶煉所需的特殊天材地寶和對本人的要求,歐冶燭皆細細交代過,并給出劍閣的通行令牌與承諾:隻要三人達到滿足全部所需,便可随時來找他兌現。
而一行人出劍閣,并未直接回蓬萊,而是按早前說好的,宣虞與公輸祈将帶幾個弟子就近入世曆練一段時日。
在宣虞看來,到了施天白、聞人語這個年紀修為,再僅靠呆在宗門閉門造車,便成了蹉跎,對劍法劍意的理解長進并沒有太多好處。因此正趁這一次有時間,切實教他們感受番。
聞人語方接受過歐冶燭對劍修與劍多在一起曆事戰鬥來培養默契、也磨砺煅煉出自己劍意氣質等鑄劍師角度的理念,對劍道自然也多了思考,一直非追着宣虞探讨不可——因宣虞教徒弟,與她接觸過的教習都不一樣,很少提硬性指标,就算直接問這樣對不對,得到的答案也總模棱兩可、不置可否,每每道自己見解時,也說隻是他自己的經驗想法,隻給他們做一個參照,而弟子要怎麼做自己來拿主意就好,聞人語如今尚想不通這到底是宣虞劍道層次太高還是他個性所緻,或許這樣自由的标準對施天白這種生性散漫的弟子來說再舒服不過,但聞人語卻是極較真的禀性,總是想把什麼都敲定精準接下來一闆一眼執行才能踏實,宣虞卻總這也可以那也還行,連問什麼不行都落實不到明晰的一二三。
“我沒有敷衍你,”宣虞對這個二弟子什麼都必須追問出個所以然的軸勁兒也沒辦法,現在每次回答她還要先停頓,故作沉吟晌,假裝自己是認真思考過一會兒的:“隻是一來你是你,本就不同于我的情況,二來,我的經驗也都是自己摸索,至今連我自己都仍不清楚到底是不是錯的,所以隻能給你提供出這麼一個參考。”
公輸祈卻接話:“你這是不負責任,冷漠!”他自與宣虞那場私下的深入談話後,卻顯然對宣虞意見更大了。這一路走來,見縫插針就要怼他。不過宣虞全部置若罔聞,便更激得公輸祈變本加厲。
而以往皆寸步不離緊貼着宣虞的蘭因,這次卻因心事稍落後了幾步——芙渠一直被他抱在懷裡,重甸甸的。蘭因的性格和不拘小節什麼的可絕沒有半分關系,因此即便他接受了芙渠,事後心裡卻仍在糾結并想了可多。
施天白這時候過來,搭了他肩大咧咧道:“哎,你教我打聽那事,我幫你問過我三叔了,我三叔說沒啥大事,教我别瞎攪和,當年芙渠被斷就是個意外……”
蘭因猛瞪他,兩束目光恨不得把他給活皮包肉剮了,又忙不疊去瞅前頭幾步的宣虞有沒有聽到、反應。
施天白才後知後覺:“哦哦哦!”趕緊做了個縫上嘴的手勢,還立馬舉手表示投降自己知道錯了有空再細說,怕蘭因打他一溜煙就又回去找公輸儀同行了。
他們第一站停留的吳江比鄰劍閣,是為越州最大一處修仙者集散地,而為遷就公輸祈的嘴饞,他們進城便先光臨去了鎮上最大的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