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虞便就這開頭與他閑話了起來,從他的個人情況、長年在這一帶駕靈舟所接觸過的各種人事見聞,聊到附近的世家宗門印象、仙盟每年對他收的稅款——像他這等略具靈根、門路走上了修煉之途,但資質過差,一生最多止于煉氣初階的底層散修,能作為勞工作活賺些靈铢,以求購得能綿延福壽的丹藥,使長命個小幾十歲,便知足了,不過他也嗟歎:“近些年仙宗蓬萊居然開始招收平民弟子,我們這片都常見到仙宗派人來測驗靈根,宣城那小地方前年都有個娃被選中帶走了——實是以前聞所未聞的!我是羨慕不來了,就可惜我家娃也沒生這個鴻福踏上通天大道啊!”
蘭因稍覺奇怪:宣虞絕非拐彎抹角也要聽别人贊頌自己的人,後面更都不搭理自己了,專注和那船夫直聊到了約定與公輸祈彙合的地點。
下船後蘭因難免介懷:“師父,你問那麼多幹嘛?”
“别看這類人修為好像不頂用,但勝在耳目靈敏,所要也不多,極适合吸納作為情報下線,特别此區域作為仙道連通魍魉鬼域要樞,再往後必會越來越興風起浪……”璇玑便是情報組織起家,宣虞下意識就像宣桃曾悉心教導他的那般對蘭因析理了這方面該如何得當運作,包括多年來他自己摸索出的人事處理心得……不過宣虞闡述畢也直言:“但我不打算這麼幹。”
天下将亂,如果換作宣桃這關頭來主事,當認為這是蠶食仙道秩序框架為自己所代替掌控的不二機會,但對宣虞而言,他沒有要面面俱到保存維系仙道的想法,是以不怎麼在乎其将要被閻摩如何破壞,他想做仙道之主,直接搶過來當就好了——這也是“修羅”與“璇玑”前後作風的巨大不同。或許是已向冥冥中的宣桃坦誠過了,或許隻是因為在蘭因面前,宣虞承認:“我覺得并不需要麻煩做那麼多——也太累了。”
蘭因也完全同意:宣虞時常忙得分身乏術,能用來和自己在一起的時間才會被侵占得那麼少!隻是之前蘭因尚以為宣虞是樂此不疲,但原來宣虞也會覺得累!見機不由暗戳戳進饞言:“是啊,師父,你為什麼想當仙道之主,天天那麼多事煩不煩累不累啊?”哪有和他呆一塊好?
“為了‘出風頭’啊,”宣虞選擇了其中最淺薄卻也最驅動他的理由說來:“即便剖去仇家,我也讨厭幾乎仙道所有人,但看他們人人對我不爽,就相對舒心多了。”
蘭因很驚訝:“蓬萊師父也讨厭嗎?”
“開始是的,”但宣虞沒再展開回答了,因為迎面已是望見了岸邊的公輸祈一行,而施天白、聞人語、韓靈雨幾個正站成一排蔫巴巴在挨他的喝斥,卻不見陸少淵、元真真兩個,宣虞一看這架勢就清楚:“沒得手?”
“呸!我搶到手了!都怪你這倆愣頭青徒弟!”公輸祈氣得跳腳,道來原委:
他自己目标明确,就是要劫掠“山鬼”,原本如果按部就班用他的巧妙計劃,此事必定萬無一失,奈何聞人語一心隻想找陸少淵打架,施天白新取了劍,也意氣上頭,準備給這兩個冤家顔色看看。而對“歹徒”,陸少淵激戰可是沒有絲毫客氣的。
“我跑着路一回頭,你這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徒弟,都要血濺三尺了!——這陸少淵雖隻金丹初境,但比鳳栖梧還有你當年時怕亦不差什麼的,”公輸祈反複強調誇大對手,以給自己的失敗挽尊:“我為了救他們隻得動用真本事咯!結果我精心的僞裝不就敗露了?被人家看破了身份!”
公輸祈不在乎自己名聲,但為了蓬萊的清譽,便也隻好把山鬼歸還了回去,不過他有夠厚顔無恥,當場假惺惺稱是為了他們安危才來阻截這一遭,好好給他們上一課,雖然結果誠然也一樣,元真真被現實打擊清醒了——連這個缺德的公輸祈都能這樣搓圓捏扁欺辱他們,想向閻摩報父仇簡直無異天方夜譚,不堪悲痛憤恨交加,氣哭着奪路跑走了,反正看那方向不再是往魍魉鬼域去了。
宣虞對陸元二人接下去的動向不感興趣,轉而和公輸祈談起:“黃泉道被封印,鬼道由此根源沉沒數百年,閻摩能打破重開此脈,一直不曉其如何做到的,當年宋湘離就孤身深入魍魉鬼域勘探,我還記得他寄來最後一封信的沉重擔憂,文淵閣方面後來也始終沒追查到他到底探察到了什麼才使遇害,但我近日似乎猜着了些頭緒,如果不錯——閻摩使用的是‘九幽十冥命魂蔔籠陣’。”
“這不是在外失傳已久的兇邪鬼陣?!”公輸祈聞之變色。
“閻摩出身的陰陽宗本就是傳承了上萬年的陣宗,即使沒落也必載有不少陣術絕學,他死前已是學成往白玉京求聘,如能用出此陣也不意外,”公輸祈亦是陣法行家,宣虞跟他講了從秦松煙帶回陣圖中發現的幾處關鍵:“不過我也是在嫏嬛翻遍典籍才找到記載與之有些對應,既而産生猜想,也沒有親身去确認過。”
“那你對此作何打算?”公輸祈問。
宣虞沉默未答。他與公輸祈有一搭沒一搭地交流,竟漸漸就在岸畔從晌午直伫立到了日落月升的時候。
蘭因自是陪着宣虞做什麼都極樂意的,何況當下——就隻和宣虞肩并肩站着,他心裡便在飄飄醺醺暗自陶醉。施天白則忙于和公輸儀鼓搗韓靈雨什麼,教韓靈雨恐懼的大吼一直回蕩:“啊啊啊你們又要對我做甚!……”
隻聞人語不可理喻這樣幹呆着有什麼意義,反複催促宣虞:“師父,不趕快搭船出發嗎?”
宣虞對她這毫無眼色的毛病沒有什麼要糾正的想法,隻用她一樣的說話方式反問:“你着急要去哪?”
“我們接下來不要去魍魉鬼域嗎?”聞人語愣了下,以為宣虞是不記得了:“歐冶子給我列出需要集齊風屬性的天材地寶清單裡,有一種特殊的‘水莽草’,就隻生長在鬼域深處的魍魉坤澤。”
宣虞當然不會忘,隻是不理解:“陸元二人都折反了,你還要去?”
“可和我們有什麼關系?”聞人語也聽到了宣虞公輸祈先前的對話,雖未明義,但大概知道是危險的意思:“有師父和祈長老在……”
“你想靠我們?——可那不是我和阿祈的機緣,”宣虞明确告訴她:“如果你不能完全憑自己的能力求得,那麼就是不配有。”
旁聽的蘭因心神一震。聞人語也有所思考,但傍晚的天色已整個黑下來了,她還是忍不住追問:“所以我們為什麼待這兒這麼久不動?”
可宣虞突然好像入定地隻盯着前方,而向來嬉笑怒罵沒個正形的公輸祈,也肅穆:“别出聲!”蘭因則一副如臨大敵的神色,下意識防範的姿态,将身體抵在了宣虞前,頻頻舉目四望,像在環境中搜尋着什麼——
聞人語這才後知後覺出問題所在,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是風,周邊所有的風不知何許起,竟已消失一盡了!而她作為風靈根,一無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