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焠體…”嵇平明略意外得蹙眉,但既有超出預期的強悍,他微微合掌,風的勁力轉向霍然加劇扭曲。
宣虞何止血肉,骨骼都在嘎吱嘎吱被擰絞,斷水更承受着急遽的割絞,劍锵鳴着激動不已,劍靈雪羽也盡被一片片淩遲而落,化為無盡紛飛的雪意,一聲聲凄絕得仰天長唳不休!
一道道龜裂的碎紋開始在斷水原本光潔、無任何劍紋的劍身表面被切絞出現!裂痕還在迅速縱深、擴大……
嵇平明眉尖愈緊,望着宣虞面上竟出現了疑窦的神情:“這把劍……?!”
他心念隻是一動,卻就隻聽清脆的宛如碎冰聲:啪啪啪啪——砰!斷水裂做了億萬千碎片!
劍毀!刹那裡,鶴靈發出抵死的鳴叫!在碎片的破迸間,通體雪羽如濺般洇開星星點點的血色!
“太強了!”韓靈雨剛跳起震臂高呼,卻馬上也發現了:“等等……?!劍都銷了,劍靈怎麼還沒死?”
是的!雪鶴劍靈不僅未如常理應當的那般憑空消散!它甚至朝向夜空連鳴數聲,在震翅潇潇血羽灑落的調整中,像終于擺脫了什麼束縛枷鎖那樣,韓靈雨震驚看向嵇平明求解:“它還好像變自由,速度變快了好多……”
——刷!沒有了劍,鶴靈卻再度勇烈無滞朝嵇平明襲來!
因為太快,風的捕捉甚至都稍顯遲滞!而且那每一片再被割下的鶴羽都在與風的戰鬥中分化成了一隻小雪鶴!
無盡的風,追溯着漫天凜冽的大雪!每一縷風息、雪意交戰在一起。
這是……無形劍意……
嵇平明的神情由疑惑,變作思考,而後轉為不可置信,可無論如何種種端倪在此,他勃然大怒:“你在拿我砺劍?!”
“啊…”雪羽翩跹,彙入他的身體,宣虞渾身浴血,一呼一息都是濃烈的血味,一開口嗓子眼湧上腥甜,咳笑着承認:“是啊…”
他的目光瞥向嵇平明那缺失了三根手指的雙拳,輕飄飄道:“聽說你的無形劍成于劍骨被毀後,而我,過去、現在、未來,都比你強。”
嵇平明理智的最後一根防線繃斷了!即刻誅殺這個人的欲望讓他雙目腥紅!
毫無保留地——風,起!
宣虞眸光大盛!這是于他從前而言遙遠不可觸摸的境界!這也是他最好的學習範本!
嵇平明猜想得沒有錯,對于自己這樣修為不知比他精深去何許的當世劍道第一人,宣無虞壓根毫無敬畏之心,他不僅不仰止,不斷撞上去也隻是調整的過程,他心裡根本不在乎這座高山如何,他隻要飛到他上面!
——必須擊落他!在他飛過他之前!粉身碎骨,讓這個人也嘗盡跌堕雲端的痛苦!讓他再也站不起來!
在能摧毀江丹秋的力量裡,宣虞就算拼盡全力也是枉然了,他果然迅速地墜落入水,風在水中的實力大減,但還是一路在追着他索命,宣虞這時候卻不大想抗禦了,不隻因他的目的已經達成——還有每當在生與死的邊界,他都會感到一種超脫現世的解放和回歸,外部的壓力和重負,無止境的仇恨和鬥争,所有一切讓他疲累和厭倦的東西,甚至有時候包括對他自己本身,都仿佛皆隻萬千風煙過眼了,變得那麼淡泊,他仿佛也要化作一縷煙似的飄走、消逝了,他想要釋放和安然地休憩一會兒了……隻有一小會……
宣虞的神識在飛速地渙散着…讓隔着水,他看嵇平明黝黑的面龐顔色變白,黑發也變作銀華……他恍惚變成了那個人——那個确實還一直活在宣虞心裡的陰影……盤亘在他嘴邊但終究沒和宣桃提起的……他想告别的過去……他因此而遺失的劍:
…我見到江潮生了……
“你欽佩的這兩個大英雄大丈夫,我會比他們強!我一定要比他們強!”絮兒黑白分明的眼珠定定地瞅着宣桃:“那樣你就隻崇拜我了!”
“甜心,絮兒寶貝,”宣桃每次都笑得直不起腰:“你怎麼這麼可愛啊!”
“我一點也不甜!”絮兒追着拉着她大袖,鄭重的神情反複強調:“我是厲害!我覺得我能比他們都強!”
“哎呀,”宣桃被他纏得緊了,神情是無奈責備的。
“我不能比他們都厲害嗎?”絮兒縮回手,低下腦袋。
還有…為什麼你要仰慕江潮生呢?……
宣虞第無數次地在心裡絮問,可當然得不到答案,宣桃已經為他而死了——所以錯的怎麼會是宣桃呢?那麼就無疑是自己了……抛去一切,承認江潮生強大……他給了自己很多挫敗絕望……
其實,他很久之前就已不再追求成為最強者了,他承認自己不如江潮生,也不如嵇平明了——這世間也沒有人認為宣無虞會比他們強,似乎謙虛,才是該的,至于宣虞自己怎麼想,也沒什麼重要不是嘛?他的劍隻要能殺死仇人就夠了……他隻有這個目的……江潮生已經死了,他也不是死在自己手下……至死都是一座大山……
搖亂的心,像湍急的水沖走了他的劍……
“可是師父,這個嵇平明…怎麼可能比你還厲害?!”然而這時他在亂流中聽到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然後看到了爛漫的花…一雙眼睛——他也曾是這樣出乎意料地、在宣虞已然放棄了追求的時候闖入他的世界…充滿感情地注視着他,熱切地說:“在我心裡,你比任何人都強,你一定能勝過他的。”
水在他們之間流啊流……本來準備随波逐流的他,好像在黑暗中又無意間打撈到了自己的劍……
絮兒學劍的起初極其不順利,因為他常常犯病,實在沒有什麼氣力,練不了劍,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發現,就會假裝幹點别的事,曲坤這次來看他的時候,他在畫畫的手指其實都在發抖使不上力。
曲坤跟他訴苦:“你說我師父成天念的道究竟是什麼啊?我一聽他講課就犯困,感覺就跟你上次說那個什麼海上的樓似的…根本就不存在吧…”
絮兒停下畫筆,想了想:“你還記得我們上次看的《奔月》嘛?”他走到窗邊用手指:“我覺得道就是那個月亮……”
——遊仙樓的《奔月》戲排了上下兩折,上折是宣桃所編的琵琶曲舞,嫦娥歡快、興高采烈地飛天奔月,下折則是宣柳作的唱詞,講嫦娥到了月宮後孤單、惆怅、惘然的哀思,後悔所遺失的曾經。
曲坤聽後不由也道:“那修道不好啊?月宮冷冷清清的…嫦娥去前都不清楚…”
絮兒反問:“那你覺得月亮上該有什麼?”
“金銀财寶、絕色美人、絕世典籍、長生不老的丹藥?!”曲坤越舉越詞窮,因為他也漸漸意識到這不就是遊仙樓這裡嗎?那還去月亮做甚?可以他貧瘠的想象力,也想不出别個了:“你覺得呢?”
“或許月亮上就該什麼也沒有,有兔子始終陪伴就夠了……總之不重要,”絮兒說,“因為奔月重要的根本不是月亮呀。”
他看向案上的畫卷,他為什麼喜歡玉蘭花?——就因為它是高高的——連秋千都蕩不到的高度,最高得長出了這片庭院的樹。“我覺得道是…此身之外——想要追尋、奔向他就是意義本身。”
“為了他,可以不在乎一切,活着抑或死去……”
宣虞覺得自己一定是神智渾噩了,要不然他怎麼會看到蘭因呢?和記憶裡的那雙眼睛重合了,可又不是那個傾慕地仰望着他的孩子了——怎麼一晃眼,他就長得這麼高大了呢?居然能打橫斜抱住自己,但他無疑還是當初他撿回去那個孩子——又在對着自己潸然掉淚了…隻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注視自己的神色那麼深沉用力,好像不隻會乞求他的保護…而是個有能力擔當的大孩子了…比如他從沒想過蘭因會回來…
宣無虞反照這世間一切卻皆不留痕的“冰心”,在這一刻隻映出了少年蘭因含着千言萬語的淚眼,而隻見蘭因這時凝注着宣虞,牽起了他的手指,将那令他魂牽夢繞的指尖悄悄擦過了自己的唇邊。
蘭因緊緊接摟着他,可宣虞的周身已經開始結冰層——這是蟬蛻的功法再一次即将生效的表現,他怔怔望了蘭因一會兒,像在确認真實和夢幻的界限,然後對着蘭因露出一個笑容,眼睫卻是在緩慢垂落……
蘭因心神劇震!他突然想起“神幻”對他說過的:“月圓之夜,你的血可以喚醒他……”
今夜正是十六,月亮最圓的時候!!
蘭因沒想太多,立即拔劍來取自己的血喂給宣虞。
——昏暗的水底,兩人交纏的血與發絲,相擁的身體,隻相映照出彼此的心神,隳毀的斷水,仍在宣虞身遭四溢的劍靈,被若水力量覆蓋着出鞘的芙渠……
冥冥之中,要素聚合。
雪鶴的靈光落覆在芙渠的劍紋上,黑白雙劍相融——七星劍的力量真正開啟。
這一次,天與水的動蕩不再是蘭因的恍聞!但他也被震懾了!
——夜空的九天銀河驟然星落湖水!
宣虞猛地睜開眼,與蘭因雙手交握住了芙渠劍柄!他的雙眸懾神,操縱運劍便朝嵇平明斬去!
世間最強一把劍與最強劍者的對決!
*
天地搖晃、星河墜落現世的異象讓方圓萬裡都有感應,明州,閉關多年的施伯通給施長澤緊急傳訊問探,而閻摩更是直接從鬼域現身遙遙觀望此幕,遑論直線距離更近的劍閣了。
宣虞一行離開後,歐冶燭便告知兩個弟子自己要閉關,阿桑很不滿蓬萊一衆:“師父,咱們不上告到仙盟去?找人作主?”
“找誰?藥姑?陵陰真人?都久不理事,”歐冶燭搖頭歎息:“映月禅師已去…仙盟要變天了啊……”
阿桑還是難咽下這口氣:“公輸一門未免也太不守規矩!行内可最忌諱這麼瞎打聽别家秘學…師父你脾氣忒好了…”
“他們一門,學虎類犬,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歐冶燭想起公輸祈那将劍改造成七種形态自由切換武器的構想,冷哼了聲,人後再不需掩輕蔑:“機械機事,道之所不載也。”
他心事頗重,撇下弟子就獨自入了谷中禁地,走廊極其幽暗詭秘,起先被他所持燭光影綽綽照着的是還近些代劍閣閣主的肖像和所鑄名劍壁畫,但越往裡走,那圖示的畫面便越并不這麼尋常了起來。
歐冶燭徑直走到了盡頭,裡室正中,放着一座被封印着的偌大鑄劍爐,年代顯而非常久遠,斑駁的血污讓混沌雙色的兩儀形體都辨不清了。
而這牆上也有壁畫,歐冶燭照向其中,喃喃喚道:“祖師……”
但那壁畫中其實畫得并不是具體人物,準确說,是以人投爐煉劍,而成就劍神,最終神劍飛升,旁還有一整面壁由血字書寫的傳承秘法:“夫神物之化,須人而成…爍身以成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