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緩緩點頭,“不錯,有分寸。”
那人更笑了,“多謝安爺賞識,”他說着,低了聲音,“那您能不能給小人透個話,咱們侯爺今歲,是不是要迎娶侯夫人了?”
崇安啧了一聲,“剛說你有分寸... ...”
那人趕緊縮了脖子,但崇安說罷了,嘴角勾了勾。
“過幾日,你就知道了。”
*
京城崇文門外人鳴馬嘶、熱鬧非凡,待進了城門便安靜三分,再待轉入澄清坊裡,喧鬧聲皆被阻在了京門宅邸的道道院牆之外。
這樣的地段,當年杜老太爺中進士後,傾阖家之力才置辦了二進小院;待到杜大老爺狀元及第又官至閣臣,才慢慢将二進院擴成三進兩路、另帶一處花園的大宅。隻依着杜二老爺外任四品官的資曆,如何也住不進此地。
此刻雨停下來,杜二老爺杜緻祁站在庭院裡,指揮着仆從。
“把這些碗碟多備幾套,到時候咱們家中辦喜,不要露得些小門小戶做派,讓人看了笑話。”
他說着上前看了眼剛買回來的茶壺碗碟,當即皺了眉,“這麼次的東西。管事呢?誰安排采買的?”
話音未落,有人從遊廊下快步走了過來。
來人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穿着一身蜜合色繡金桂交領衫,并秋香色馬面裙,她快步走過來。
她先行禮叫了聲爹,看了一眼碗碟,見瓷上釉不夠細,甚至有些邊角釉水沒覆上。
她說東西是她讓采買的,“爹勿怪,是大姐姐的事情辦得着急,賬上的錢支取得勤,便一時沒留意,采買了些不夠細緻的碗碟。”
她連聲請罪,“女兒也想給大姐把婚事辦體面,但女兒沒經過這樣的事,且念着爹爹還想給大姐添妝幾件,處處都是用錢的地方,顧得周全就顧不得細枝末節了。”
她正是杜家二姑娘杜潤青。她母親顧夫人重傷卧榻之後,家中庶務全由她撐了起來。
杜潤青說着看了杜緻祁一眼。
父親官職不高,家中進項不多,開銷卻不小。大姐本就有嫁妝,若不用另給她添妝,還能省出不少錢,辦得讓父親更體面些。
誰當家誰知柴米油鹽貴。
杜緻祁聽見女兒這般說,才恍然想起世上沒有兩頭顧全的好事。
他讓人換一批像樣的碗碟來,“器具置辦了總有用上的時候”,但給侄女另外的添妝,他示意了女兒,“就算了吧,你伯父生前沒少替她置辦,想來是不缺的。”
杜潤青見父親雖這麼說,可臉色還有些沉沉未定,負手往廊下走去。
杜潤青小步跟了上來。
“爹莫怪女兒多言,女兒曉得爹的心思。”
杜緻祁腳下一停,杜潤青輕聲道,“爹覺得這門和邵家的親事,是瞞着大姐給她定下的,不免虧欠了她,所以想多給大姐添妝,以作補償。”
這話正是說中了杜緻祁的心思,他略感驚訝地看了女兒一眼。
這親事,他原本是完全沒想過的。
他大哥生前給侄女定好了婚事,可惜姑爺早逝,侄女守在老家打理書樓,也順道将杜家的庶務一并擔了,每歲還能給他送來不少銀錢。他想她既然願意留在家裡,就随她去吧。
不想邵氏突然要同杜家聯姻。
從前邵家名頭不顯,兩家來往不多,如今邵家出了邵伯舉這探花郎,更有邵賢妃所出的雍王為朝中文臣所擁,很可能入主東宮,邵氏立時炙手可熱起來。
他年初回京候缺,一直沒有合宜的位置,再讓他往那些偏遠涼地,做出不了頭的屬官,連個堂官都混不上,他實在做夠了。
邵伯舉可是聖前紅人。雍王親近,閣臣提攜,不說大好前程在即,隻說他娶了侄女,給自己這個做叔父的某個像樣的官職,根本不在話下。
他怎麼想怎麼覺得這婚事好,然而侄女是個僻靜卻有主意的性子,同那蔣家三郎青梅竹馬,情投意合,蔣竹修病逝後,她隻避在竹林小院中與古書相伴,想讓她再嫁,可不易說服。
誰料邵氏說此等婚事,想請皇上賜婚,就在中秋夜宴之際。隻有聖旨落定,他哪裡還需要說服侄女,侄女隻能、也必須嫁給邵氏。
他當即做主應下了這樁婚事,可說到底,大哥大嫂都過世了,他卻瞞着侄女給她定親,多少心下難安。
還有一點便是,侄女是初嫁,但嫁過去卻是繼室。
邵伯舉前有亡故的發妻,此番隻是續弦。
這會被女兒說中,杜緻祁擡手捏住了緊鎖的眉頭。
見父親這般,杜潤青徑直開了口。
“您不該這般作想,爹爹此番,怎麼能算虧欠大姐呢?”
她道,“蔣三哥過世後,大姐姐一味沉溺悲痛之中,不問塵事,孤身獨行,對女子而言,這哪裡是長久之計?反而爹爹這做叔父的,一心一意為她着想,替她做主定下這門顯赫貴親,根本就是出手救了她,談何愧對伯父一家?”
這話倒說得杜緻祁一怔。
這親事,嫁的是聖前紅人,得的是禦口賜婚,放在旁人眼中求都求不來。他有什麼好覺愧疚的?
女兒這番話,直說得他緊鎖的心事松動起來。
這時有人來傳話,道是二夫人陪嫁田莊上的管事顧九來了。
家中要操辦大事,處處用人,隻能從顧家借了顧九幫忙照看田莊。他不在田莊做事,踩着一路泥濘來京城裡作甚?
父女二人皆奇怪,把顧九叫了過來,誰想顧九上前匆忙行了禮,開口就道。
“二老爺,二姑娘,大姑娘從青州來了。”
隻這一句,把杜緻祁驚得一愣,杜潤青還以為自己聽岔了。
“你确定你說得是,大姐從青州來京城了?”
顧九哪能說謊,他把先前菖蒲去了二夫人陪嫁田莊的事情說了,“... ...小人借口道路泥濘難走,想将大姑娘留在京外的田莊裡。可這事說不準,萬一大姑娘臨時起意要來京城呢?”
杜緻祁的臉發了青,“靜娘怎麼這個時候來了?”他連問那顧九,“她無緣無故來京做什麼?”
“說是來收書。”
“收書怎麼能一路收到京城來?”杜緻祁難以相信。
他原想着,這樁婚事邵氏會請皇上賜婚,屆時聖旨落定,侄女無論如何都要嫁過去,不需要他另外出面。
誰曾想中秋還沒到,侄女就先來了。若是她鬧起來,此事豈不是要黃?
杜緻祁的眉頭越壓越深。
他心裡一直難安,眼下侄女突然來京,不會是天意吧?
他神思略略一晃,卻聽女兒突然叫了他。
“爹不必費神憂慮。女兒倒覺得,一來大姐未必進京知曉此事,二來,若爹早些就把名牌遞去宗人府,大姐就算知道了,還能讨出來不成?”
生米煮成熟飯,杜緻祁竟忘了這茬。
“有理。”
再看女兒,杜緻祁神色都和軟了下來。
“我兒真是長大了,處處為家裡着想。你大姐姐比你癡長八九歲,恐不如你良多。”
杜潤青得了父親誇贊,卻愧不敢受,連連搖頭。
“母親受傷後,女兒當了這一年的家,才越發覺得爹爹不易,隻想替爹分憂罷了。”
杜緻祁一直在外任屬官上打轉,想做京官多年都不能得,心中郁郁難解,更添去歲妻子馬車出事,人躺在床上不能再主事,還需得貴重藥材源源不斷地進補。
個中心酸,隻有父女二人最清楚。
話說到此處,父女兩人一時間都熱了眼眶。
杜緻祁難得似女兒幼時那樣,摸了摸她的頭發,杜潤青則靠在了父親的手臂上,酸了鼻頭。
這次邵氏前來與杜家聯姻,要娶杜泠靜過門,這正是他們一改境況的機會,怎麼能眼看着落空?
杜緻祁挺起身來,深吸了一氣。
他到自己今晚就将名帖寫好,“明日一早,我便送去宗人府定下此事,必将此事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