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但萬老夫人目光直直往她身上落去。
“大姑娘二十出頭的年歲,竟敢主張與叔叔分家?真是聞所未聞。”
她說去,見杜泠靜面色不變,根本不以為意,萬老夫人直接道,“若是你叔父不答應呢?”
杜緻祁不禁看住了侄女。
他要是不答應,她怎麼可能分得成家?
然而杜泠靜開了口,“若叔父不肯分,替嫁的事隻能罷了。”
她不急也不躁。
萬老夫人還真沒見過幾個似她這般沉得住氣的姑娘家,“替嫁的事,是你妹妹替你分憂。怎麼?難不成大姑娘想自己嫁過去?不顧念蔣家三郎了?”
她一下就捏住了杜泠靜的軟肋,秋霖手下都攥住了,恨不能給這老太婆一拳,但更着急看向自己姑娘。
誰知姑娘卻淡淡地笑了笑,她并沒有回應這話,反而起了身來。
“房中悶了些,恕杜泠靜先往院中吹吹風,諸位長輩繼續吃茶吧。”
她說完,帶着人直接出了門去。
她一走,顧揚嗣就問想杜緻祁,“你侄女這是什麼意思?”
杜緻祁悶着頭不言語,但梁氏卻見婆母萬老夫人臉色變了一變。
顧揚嗣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萬老夫人卻知道。
眼下替嫁之事,說起來是順着杜泠靜不想嫁人的意思,但其實最想要替嫁事成的,可是顧家和杜家二房。
若是他們還想成事,那就隻有答應兩房分家,不然誰也别想好。
看起來是他們捏住了杜泠靜的軟肋,但實際上那姑娘早看穿了他們的心思。
萬老夫人多年沒有過這種被人掣肘的感覺了,竟然被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鉗了胳膊。
她惱怒而煩躁起來,問去杜緻祁。
“你這個做叔叔的,連侄女都管不了,真是讓人笑話!”
杜緻祁不回應,隻低着頭念了一句,“她非要分家... ...”
顧揚嗣這會明白過來了,他倒是沒什麼猶豫。
“那就趕緊分了,往後青兒家去侯府,什麼榮華富貴沒有?還在乎青州那點家底?”
話是這麼說,但萬老夫人更覺胸口發悶了,悶得眼前打晃起來。
可他們真能和杜泠靜耗下去?
一旦杜泠靜成了陸侯夫人,顧家就岌岌可危了。
... ...
顧家廳裡如何氣氛低悶,杜泠靜不用想也知道。
但秋越來越深了,外面的風漸漸刺骨起來,也讓人立不住。
秋霖問去姑娘,“萬一他們不答應怎麼辦?”
杜泠靜沒有立時回話,隻望了望頭頂高闊秋空。
萬老夫人身邊的管嬷嬷突然到了身前,道是萬老夫人請她回去。
待杜泠靜回到廳裡,她目光越過叔父,向萬老夫人看了過去。
兩人目光相接的瞬間,廳中似滞住一般,杜泠靜眸色平緩如水,萬老夫人卻漸漸潰了下來。
“你叔父已經答應... ...分家。”
話音落地的瞬間,秋霖簡直要跳起來,卻見一貫穩重的姑娘,也在袖下默默攥緊了手。
萬老夫人讓人上筆墨紙硯來。而杜泠靜早在昨日晚上就拟好了分家文書。
萬老夫人瞧着她早早拟好的文書,臉色越發難看。
杜緻祁則低頭看着那文書中分割之項,目光一直晃動不已。
半晌,他忍不住問了杜泠靜一句。
“你... ...隻要勉樓?”
杜泠靜默然點了點頭。
公中的老宅、田地、鋪子,以至澄清坊宅邸她都沒要,隻留了父親給她置辦的嫁妝,和母親從前的嫁妝,以及幾位跟随父親與她多年的仆從。
梁氏訝然看了她一眼,顧揚嗣輕輕啧了一聲,催促杜緻祁,“那趕緊立字按印吧。”
倒是萬老夫人幽幽點了杜緻祁一句。
“勉樓才是杜家價值千金之物,縱不要書冊,那刊印之社也該歸到你名下才是。”
勉樓之所以能屹立不倒,不光有杜家财力支撐,還有刊印發行的印社,為勉樓源源不斷地供給購置維護之資。
萬老夫人一提這話,秋霖已忍不住要與她吵起來了。
杜氏印社能有今日,其中七成都是姑娘之功,萬老夫人竟然要印社分去二老爺名下。
沒了印社,隻餘勉樓,姑娘怎麼可能守得住?
杜泠靜也不禁皺了眉,她可以什麼都不要,但她要遵祖父與父親遺志,将勉樓不分不散地撐下去。
萬老夫人捏住這要出,才覺心口松快了點,她又點了杜緻祁,“你可要想好了。”
誰知杜緻祁搖了搖頭。
“要走印社,勉樓就要散了。”
他看向杜泠靜,低聲,“你拿走吧。”
杜泠靜怔了一怔。
萬老夫人則一口氣沒上來。
“姑爺懵了不成?”
這等關鍵時刻,他竟又犯了腦子拎不清的毛病!難怪做官怎麼都做不上去!
但杜緻祁卻隻搖頭,沉默地接着拿起筆來在分家文書上簽字按了手印。
杜泠靜亦如是。
不過須臾,杜氏兩房分家落定。
平靜而迅速地,連杜泠靜自己都沒想到。
杜緻祁隻跟她說了兩句話。
“你回青州後,另寫一分文書燒給祖父和你父親,這家是你要分的,不是我。還有,”他看了杜泠靜一眼,“你好自為之吧。”
杜泠靜點頭應了一聲,看向那分家的文書,也有些莫名的恍惚之感。
父親生前覺得自己沒有如旁人兄弟一樣,盡力托舉叔父做官,心有虧欠,每每置産置業都想着替叔父也置辦一份,還跟她說。
“盼你叔叔别跟我生氣才好,往後老了緻仕還鄉,還是要跟他一處的。”
可如今父親身後六年,她就把家跟叔父分了。
但這家分了,叔父就再也不能管她的事,而那位萬老夫人,她緩緩看向上首,見那老夫人臉色隐隐泛着青,她心下一定。
亦再無可能插手她的婚事了!
杜泠靜走出顧家門去,隻覺得天高地闊。
菖蒲跳着上前跟她道喜,“恭喜姑娘自立門戶!還擺脫聯姻!”
他又問,“姑娘今兒氣運高昂,要不要小的跑腿,去千興坊賭,不不不,博一博/采?”
杜泠靜還沒回應,阮恭一腳将她踹到了路邊去。
“你小子皮癢了是吧?要不要我把你押上去博一博?看有沒有哪位郎君喜歡你這樣的!”
“啊——别别,恭爺饒我!”
杜泠靜同秋霖、艾葉皆忍不住笑了起來,艾葉還啐了她這孿生胞兄,“活該!”
杜泠靜的興緻确實揚了起來,“沒了旁的産業,咱們先緊衣縮食三年,給三郎購置宋本的事,這三年恐是顧不上了,”她低柔了嗓音,“他别不樂就好。”
秋霖連道三爺怎麼會,“姑娘為了回家,前後想了多少辦法?這下可好了。”
但她又道,“不過二姑娘才剛及笄就嫁人,真的願意?”
杜泠靜笑了笑,“我想二妹是願意的。若二妹不願,我怎會讓她代我嫁給那位侯爺。”
隻是話說到尾處那個人,她臉上笑意蓦然一頓。
她手腕莫名有種被人滾燙的掌心箍着的感覺。
她心頭暗跳了一下,恰秋霖小聲問了一句。
“... ...侯爺那邊?”
杜泠靜斂了笑意,言語冷淡三分。
“權臣貴胄,伺候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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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句詩出自杜甫《客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