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暗巷,一行人落了腳。青遲國春夏兩季并不禁夜,街市熱鬧非常,再回故國故地,随河不見神色變化,反而是謝皎時不時拿眼睛往他臉上看。
随河舉步率衆而出,掀開眼皮從他身上掃過:“往哪看?兵分兩路,報你的仇去。”
“師父,你如此行事難免打草驚蛇,”謝皎亦步亦趨,與他肩膀抵着肩膀,微微低頭,湊在随河耳側,溫言誠摯道:“聽劉夫人所言,此人有幾分道行。難保他姓名不會在皇家秘冊裡。你莫要忘了,四方山之外,鐘呂門鞭長莫及。這塊地内俱是姬非臣轄所,且不說此事與姓姬的有沒有幹系。若是貿然上門,姬非臣也想橫插一腳時,豈不橫生枝節?他屆時一不做二不休,鬧得天下人皆知,偏要擋你的路,誰不知你是鐘呂門随玉裁?到時候平頭百姓撲過來拜你求你,難道你要無緣故将這一幹人等都殺了麼,我想天道也不允吧。我知道你想速戰速決,這錢先生也并非你的對手,可三十年前他便出現,至今三十餘年不聞其名,這樣的手段,誰知他背後還有沒有更大的,足以撼動整個人界的陰影呢?”
謝皎一番情真意切的假設并無依據,随河可有可無聽着。直至聽到最後一句疑問,他才停下腳步,轉頭上下打量謝皎,若有所思:“你想說什麼?”
謝皎不妨他突然停步,上身傾向随河,下意識伸臂将人抱了個滿懷。
好涼。
他想。
謝皎竟在這個瞬息生出與随河天人兩隔的悲涼。半神與飛升的距離猶如天壤之别,看随河的眼神,他就知道,随河并沒将自己這點心思放在心上。
他不在乎。
更遑論為之煩憂。
有些東西分明就在眼前,奈何伸手去捉,卻捉不住。
随河向他肘側麻筋一點,也不說話。
謝皎強行松手,低聲道:“縱是神仙,來到人的地界,也不能随心所欲,是不是?不能這樣貿然闖進去,他們在暗處,總是先我們一手。不如你我二人分兵,你改頭換面與青冥姑娘去找人。我帶上大小夢貘去找顧應慈,待我料理了他,便來與你聚首。”
這話說得不無道理,随河拇指微動,下意識摩挲劍柄,撲了個空。他這點不足為人道的舊習與他說謊時不由控制輕顫的喉結一樣,在他身上已印出了痕迹,難以更改。
謝皎将随河這模樣盡收眼底,微微笑了笑,解下背負的劍遞還給他,道:“就這樣說定了,師父,我很快就來找你。你離開時忘了拿劍,還給你。”
随河也不知是有何顧慮,總之他并未接劍,擺手道:“你去罷。”
老夢貘警惕道:“且慢,你要帶我二人去作甚!”
“自然是送顧應慈一場好夢。”
謝皎見随河并不制止,召來兩隻夢貘攏在脅下,身形一晃,眨眼不見蹤影。
青冥稀裡糊塗的,不知他們打什麼啞謎。紫藤睜着圓眼睛緊緊望着燈火輝煌的街市,叫賣吆喝雜耍賣藝,他像隻初來乍到的兔子,對一切都警醒,對一切都好奇。他抱着青冥垂落的衣袖,啧啧稱奇道:“這就是人界麼...!”
青冥望着他一塵不染的明亮眼瞳,張口欲言,又想起什麼似地咬緊牙關,沉默下去。
随河搖身一變,變作了個面黃肌瘦的中年男子,他這時仿佛才想起來般道:“青冥姑娘,你與我們貿然來此,家中可有不妥?”
青冥再次露出她那奇異的目光,她的眼睛落在随河這張變換出的面容上,“你真的是頓悟無情道飛升的?我怎麼看着像是多情道。這般雞毛蒜皮的事都勞随仙長挂心,真是令我受寵若驚啊。”
随河聽出她的嘲諷之意,便道:“是我累你入局,自需設想周到。”
青冥看他神情,便知他行事曆來如此,這話也絕非敷衍。于是道:“走罷,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出來時家中留了書信。不必喚我那個名字,青冥已死,我如今是劉夫人。”
随河颔首,“随夫人心意。”
*
周玄九與姬非臣在鐘呂門後山滿庭芳的庭院裡沒堵住謝皎。底下弟子茫然無知,皆言不知謝皎去向。隻有駐守山門的兩隻犬妖聞嗅出謝皎離開的氣味。
二人帶上犬妖追蹤氣息,卻總是慢他一步。直至第二日夤夜,身體細長的黑犬停在青遲皇宮門前不動了。皇宮燃燒的沉香被夜風拂出來,一磚一瓦都浸着那氣味,陸周五國,隻有大息四季分明,其餘國界四時總有錯謬,是以沉香木隻有大息能天生地長出來,千金難買一寸。
周玄九盯着青石地面,再擡頭看紅牆黑瓦,鼻端萦繞的香氣讓他露出了幾分憎惡。
姬非臣沒有注意到他,隻望着自家朱門,狹長的眼微微一眯:“他來皇宮做什麼?”
周玄道:“想來是玉裁不在,沒人壓得住他,為母親報仇雪恨來了罷。”
“不好..”姬非臣閃身進門,“扶照有危,來人!”
周玄九與姬非臣在前領路,兩列公主府的兵馬跟随他們直闖正殿。
“長公主在何處。”将士一把掀開緊閉的内門,姬非臣蹙眉問内門旁昏昏欲睡的守衛。守衛驚醒,忙指向正殿道:“啟禀王爺,公主就在..”
“啊——!”
一聲凄厲尖叫劃破公主府上方夜空。
姬非臣面色微沉,衣袖拂過守衛,守衛一聲不吭倒下去。他看也不看衆人向前走去,周玄九回頭望去。
——前庭内院裡随處可見懸挂着的琉璃宮燈,将公主正殿照得明亮如晝。暈黃柔光垂落在守衛青黑的臉與刹那花白的發頂,說不出的可怖。
先皇後誕下一女二子後撒手人寰,姬晉登基後不出一月,造反的皇叔兄弟四境起禍,姬非臣親自帶兵出征,大勝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