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牌匾上橫寫一行泥金大字,被青檐遮在底下,路過時不走近仰頭看,極容易被行人忽視。
随河的視線凝在“長生”兩字上,他皺着眉頭,手伸出半途,想起劍不在身邊,又擡高些許,徑直就着這姿勢叩門。
隻響一聲,厚重府門就從裡頭拉開半扇,緊跟着伸出個滿臉精明的頭顱,來人乍将二人上下一打量,便絲毫客氣地向外擺手道:“去去去,走錯門了!”
随河與青冥心照不宣對視,青冥會意,上前沖着對方道:“錢關何時也用你這種不識眼色的下人?三十年前他身邊衣香鬓影,仆從如雲。各個長袖善舞,哪個如你這般愣頭愣腦出言不遜。罷了,回去禀報,誤了事,小心你主子脫下你的皮!”
那人聽她竟能直呼家主其名,臉色當即變得不大好看,他從門裡出來,仔細往青冥臉上瞧了瞧,開口問道:“小的錢逢源,閣下認得我錢氏家主?”
青冥冷笑道:“豈止認得。錢關挪魂移魄的本領,三十年後,不知可有長進?”
錢逢源一愣,打量她的眼神忽然變得玩味與輕佻起來,瞬間便消失,他深深躬身道:“夫人請随我來。”
青冥沉着臉跨步進門。
随河将他的反應看在眼裡,默然緊跟其後。
錢逢源在前方引路,側首道:“二位今日重訪,是為何事來?”
“這位是我的一位遠親,你去告訴錢關,劉拂霜拜訪,他自然知曉。”青冥不欲多言。
錢逢源引着兩人在廳堂坐下,自去禀報。這錢氏從外頭看不出究竟,内裡豪奢競皇宮,仆從婢女行走無聲目不斜視,奉上茶後悄然退去,廳堂上僅留随河與青冥面面相觑。
随河輕聲問:“這錢關,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青冥自謝皎說出那段揣測後,臉色就不大好,纖瘦的手搭着扶手,沒答聲。
随河目光向下,看着她微微發顫的手指,道:“劉夫人,人為萬物靈長,因其魂魄與其餘萬類皆不同。你的前身沒了魂魄就是一具屍體而已,你如今徒增煩擾又是為何?”
青冥看也不看他,“大道理誰不會說?”
随河眼神平靜,“但這不是你自己選的路麼?”
青冥一震,似才想起這件事來。她微微合拳,無言半晌,而後冷冷道:“錢關姓錢,沒别的嗜好,愛财如命。拿不出也不要緊,将能換取财物的東西典給他即可。”
随河颔首道:“因此你将你的舊身典給他了。”
他說這話時分明沒有絲毫表情,卻令青冥莫名生出滿腔怒火。
青冥煩躁地盯着他,心緒翻湧,“是又如何!我那時隻想離開我那不老不死的軀體,孤身漂泊異鄉逃亡的滋味,你一個前半生在人間活了不到三十年的凡人懂什麼?”
随河神色微動,擡頭望向門外,“噤聲,他來了。”
“莫仗着你飛升便以為我沒了修為,他有幾斤幾兩我清楚,彼時他見我尚稱一句青冥大人,我怎會聽不出他——”
正在這時,門廊外傳來腳步聲,伴着金石相撞的清脆輕響,移進門來。
青冥瞳孔一縮,有幾分愕然轉頭。
一座肥碩如蓮座上彌勒佛的肉軀,擋在兩扇門中央遮了天光。來人圓臉長眉,手撚黑曜串珠,穿一身刀蠶吞金後吐出的細金線織就的黃金袍。
那柔軟如水的衣料随他動作輕晃,如同長在他身上般合襯,并不顯庸俗可鄙。
随河飛快地掃了眼錢關渾身配飾,與青冥一同起身道:“錢先生。”
錢關笑呵呵還禮,依着首座坐了,他打量青冥陰沉沉的臉,興緻勃勃道:“海女族裔幾乎絕迹,劉夫人前度臨門,為錢某留下一副堪稱稀世珍寶的海女肉身,我正愁舊身已朽。夫人是我的福星,不知今日拜訪,又帶來了怎樣的寶物?”
青冥眼裡有一種刀鋒般的寒芒,“錢關,這麼多年我沒問過你,你将我的軀體拿去做什麼用了?它在何處,呈來我看。”
錢關架起腳,豎起食指左右搖晃,和藹可親道:“此言差矣,你我人貨兩訖。先說說你今日登門拜訪是為何事?”
青冥冷哼了一聲,示意他看随河。錢關眼皮被肉壓得下垂,他這才望着随河“哦?”了一聲,“入我錢氏門,需得當些東西才能走。閣下可曉得?”
随河答道:“我重病纏身,病榻上躺着,沒個人形,大夫來診斷說我時日無多,我這才四處求道。有幸曾救過劉老爺性命,夫人為報答我,孤身帶我來尋您。我聽說錢先生有出神入化的本事,也想..換個肉腔子,報酬不在話下,務必為我換個俊秀些的。”
錢關道:“既然如此,你要向我典押何物?”
“付銀兩,我家底甚厚,應該夠買一條性命。”随河端着矜傲說。
“劉夫人早年與我做生意,不曉得我今日價錢。那都過時許久了,”錢關端起桌上茶香氤氲的敬亭綠雪吞了一口,放下時道:“就拿這茶來說,天子才喝得,一兩茶是十兩金。我身上穿金戴玉,這東西我府中堆得似山高。早就不稀罕喽!”
他說話時,不時拿含笑的眼睛打量随河,讓冷眼旁觀的青冥脊背竄出一陣寒意。
她清楚的察覺到,以她的眼力,在錢關身上竟看不到一絲異狀。
廳堂鋪錦,華燈如晝。将他的身影投向花紋繁複的地席,與凡人絲毫無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