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明他的本事已修到足以遁去原形的地步,而非拙劣模仿與遮掩氣味。
花木成精,山石化人,蟲鳥變妖。到渡劫那日,尋人族讨封,若有幸得一句封令,便能脫去死物之身修為人形。
然而身影一如來處,将人妖鬼怪區分,名為出身,是無論如何無可修正的,唯有得道成仙才能褪去原身,出入自由。
修字乃偷矯飾之巧,化字則奪天工之力。
三十年而已,人界靈氣稀薄,凡間精怪當真能做到這一步麼?
随河坐回去,神情絕望,“...您這樣說,可是要将我趕出門外了。”
錢關道:“非也,非也!閣下身上處處是寶貝,除了錢,你也拿得出其他東西來,不必怕。
他眼看這病鬼的臉上露出小心翼翼的驚喜來,便不再搭腔,隻斜觑着,等随河答話。
随河吞吞吐吐問道:“...那,錢先生打算從我這裡拿什麼來抵呢?”
錢關像是等着他說這話,撫掌笑道:“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凡人肉身兩肩頭頂共有三把火,此乃陽氣,可保人族不為邪祟侵擾。我為你換個腔子,隻要你心甘情願将你左肩那把火以血畫押,親手交給我。”
青冥望向随河,心下驚疑不定。
随河滿面茫然地問:“那我将這火交出去,可是會受到邪物侵擾?”
錢關道:“這你不必擔憂,過後我會贈你一枚金錢,你将它晝夜随身攜帶,便看不見了。”
随河喜笑顔開道:“那就再好不過。”
錢關看他這副模樣,指點道:“不過這換腔子的人選,還得閣下自行解決。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上乘,其餘則次之,須是死後十二個時辰内才行。”
随河:“記下了。”
青冥似有所悟,凜然問:“錢關,凡人三火、三魂,七魄乃立身之本,此十三樣中,失其一則折壽十年。天規有令,魂魄三火異族不得以任何法術竊取,否則必受雷劫加身責罰。這律令每年驚蟄神君身穿青衣站在雲頭舌綻春雷喚醒萬物,都會念一遍,唯我等非人之物聽得見。我不信你不知。”
錢關聞言,朝她秘密地笑了笑,“是啊,異族不可哄騙強取,可我是人,如此行事更非哄騙。這位公子若不願意,現在就可以離開,我并未以刀劍相迫,你說是不是?”
青冥無可辯駁,隻皺眉盯着他。錢關覺得她有趣,大發慈悲道:“說來我要他這把火也是為了你那具肉身奔勞。”
青冥心頭發冷,厲聲道:“你到底做了什麼!”
他忽然彈指揮道法訣,向随河投去。
随河毫無預兆昏在椅裡,青冥大驚來探鼻息,錢關道:“讓他睡上一時半刻罷了。”
“你這女人,實在刁蠻,你慌裡慌張的,是怕我将你的肉身拿去煙花之地賺金子不成?就像你那個失了修為後被賣的妹子,嗯?我記得她是自盡的罷。”錢家主舉起手指,詳視簇擁在指頭上的幾枚寶石戒指,平淡道:“告訴你也無妨,我雖好酒色,卻非蠢貨。海女族裔不論男女人人殊色,隻作那般下作事實在屈才,你那副身子也是讨了個貴妃身份,在皇宮裡頭住金屋,吃龍肝鳳髓哩。”
青冥臉色慘白,“住口!”
錢關不明白她為何發怒,便道:“你做起凡人來,倒有模有樣嘛。你那身子前些日子生了大病,丢了兩枚肩頭火,雲澤皇帝郁骊大怒。醫術毫無用處,他親自來尋我一月内将你治好。”他似笑非笑睨了呆若木雞的青冥一眼,“郁骊專寵青夫人,我因獻此女,搭上了雲澤寒玉礦的人脈,錢财不計可數。而這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了。”
青冥艱難道:“你..你說什麼?我已經死過一次,你如何将一具屍體變為活人!”
“那有何難!”錢關面對着青冥,心頭總是有股惡意的嘲弄,他暢笑道:“你從海中來此地,不明白人心幽深。我從七人身上令他們挨個心甘情願獻上一魂與一魄,再向旁人取三把火。如此便是一個完整的凡人,女娲當年造人,與吾何異?起死回生,不過如是!”
他猖狂道出,雙瞳因興奮變得金黃璀璨,随後錢關站起身,負手垂視,“海女青冥,你追逐至今的虛無缥缈的情,‘她’為你得來了,你該欣慰才是。”
青冥木然坐在椅裡,竟說不上來是何種滋味。
“....我們二人,皆是些盜人皮囊的死物,你如此洋洋自得,亦隻是同類相傷而已。你得到了什麼?你換魂轉魄愚弄天道,總有一日是要被天打雷劈的。”青冥起身攙着随河,頭也不回地走了。
錢關的笑被她一句話抹去,空闊内廳,他在原地面無表情站了許久。
*
走出府門,天已大亮。
謝皎早已抱劍等候多時,一副鐵脊狼腰,虎體猿臂的軀體。他肩背一側抵着牆壁,挺拔身形傾斜着,寬肩向下越發窄韌。
随河跨出門時便“醒了”,他擡掌往臉上一抹,露出沒什麼表情的真容來。
辰時方過,日光能洗人眼,潑濺得整個天地閃閃發亮。
謝皎回頭看随河,望見一副神儀明秀、朗目疏眉的舊容。
謝皎目不轉睛,一時忘了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