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上房屋門緊閉,三人面對面坐着,随河有幾分神思不屬,他的眉間簇起細細的一道褶,讓那神情幾乎稱得上憂心。
謝皎在這短短兩日裡,将随河前半生從未皺過的眉頭看了個遍。他心想,随河一定藏着太沉重的心事,可成仙難道不是令人敬仰的美事麼?
謝皎看他:“為何不開心,成仙不好麼?你...”
随河觸及謝皎意欲不明的視線,漫不經心道:“成仙與做人是一樣的。”
他以目光剖着對面二人,謝皎直直迎着他,青冥卻在這樣的探究中想要退避。
随河淡聲問:“劉夫人,你當年看不出錢關的原身,今日還能錢關是個什麼東西麼?”
青冥從錢關處再走一遭,身心皆泛着難以形容的疲累,她自嘲一笑,道:“當年我看不出,今日豈能勝當年?仙長定能瞧出來。”
豈料下一刻随河道:“我也看不出,他在我眼裡,就是個貪心甚重的人罷了。”
青冥蓦然頓住,不可思議道:“這..這怎麼可能?”
“精怪消抹原形與凡人無異,以至能欺騙天道與真仙的眼睛,”随河緩聲答:“劉夫人,回家去罷。接下來的局面不是你能插手的。昨日事昨日死,不妨安心做個凡人。你若當真追悔莫及,待我将此事連根拔起後,再來尋我便是,純血的海女族裔天地間僅剩你一人,遵天帝旨意追查原因,天道亦有仁時,救你一次又何妨。”
青冥為他話語中的意思蓦然睜大了眼,她聲音極輕,艱難道:“...你想...”
“雲澤國的那具肉身也該物歸原主。告辭,青冥姑娘。”
随河起身,衣袍如雲般拂過青冥肩背,兩隻夢貘一前一後追上随河。謝皎驟然起身,緊跟在随河身後半步處。
青冥眼見着他離開,竟有種想跟上去的念頭。
從此一去不返,離開這可悲的紅塵路。
她顫聲朝着空無一人的屋室,道:“...多謝。”
*
街上人聲漸起,道兩旁溝渠通水,時可聞聲,清澈見底。水溝上頭的牆根,隔兩步距離便栽種櫻杏,花樹有活水潤澤,枝條舒展,開得簇錦如雲,行人樹下并行片刻,能落滿一肩。
天色奇好,日光亮得刺目,随河眯起眼擡手擋額,香風亂卷着花瓣,紛紛落上他手背,積如堆雪。就在這時,随河垂在身側的手腕倏地沉重,他微微側首,瞧見謝皎幽深的眼神。
“師父,你一人行走世間不方便,我可以幫你。接下來,你要去哪兒?”
路人看不見随河,卻看得見謝皎。來往行客看這高大英俊的男子對着身前半空凝視言語,那眼神讓人渾身發麻,活像個皮囊與常人無異内裡卻天翻地覆的瘋子。
有好事者不論男女,竟紛紛駐足沖謝皎吹起口哨來。
“俊後生年紀輕輕腦袋傻了,可惜。”年歲大些的,路過時瞅一眼,扔下一句評判。
謝皎置若罔聞,随河環顧周圍,垂眼掃視謝皎攥在他腕間的手指,“不得了,你從前有這樣不要臉皮?”
謝皎不動,與他僵持着,“師父,告訴我你接下來要去哪。我一介凡人,你若幻化個術法離開,我何處尋你?”
“你身上血氣重得不尋常,昨天夜裡到底做了什麼?”随河眉頭忽然緊皺。
謝皎眨也不眨盯緊随河泛起森冷的眉眼,欣然問:“接下來是審問我麼。”
随河審視片刻,“松手。”
謝皎笑意微斂,“絕不。”
随河的身份不方便暴露,他見四周圍起來的行人愈發多,按下一掌将這孽徒拍出去的念頭,使力強行将謝皎的手從腕上掀下去。
可随河顯然低估了這個出身冥界的徒弟,若不動真氣術法,隻論體能,十個随河也未必是一個謝皎對手。
手指如同鐵箍,随河惱怒擡頭。
那雙眼睛狹長美好,卻并不細窄,被眼尾收束,冷漠看人時銳利清亮如岩下電,若如這般發了怒火,多褶的眼皮便會驟然擡起,一雙眼圓潤如杏,眼瞳能将目之所及的人與景盡數罩進去。
謝皎就着這極近的距離,從随河的眼珠中看清了自己因患得患失變得陰沉醜陋的神情。
夢裡與現世,謝皎見過的人妖鬼怪多不勝數,卻再也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無情的眼。
萬丈紅塵,千般繁華,隻是他湛湛秋水中的倒影。
輕輕一眨,再刻骨的東西也能消失殆盡。
讓他一想起來....便連心尖都恨得蜷成一團。
随河生前修劍修心,随着年紀漸長,人如其劍,骨重神寒,傳聞裡閑談幾句者多,敢輕犯近身的卻再也沒有一個。
随河倏然間反手拍出一掌,謝皎松手時側身避開,随河正待舉步離去,方才被松開的位置卻再次被抓緊!
他陡然轉身厲喝:“謝皎!你簡直——”
謝皎趁他掉以輕心之際,掌心碧光大盛,竟将随河整個人從隐藏結界中拽了出來!
圍觀路人俱震驚,“這...就是變戲法麼?”
“我方才還覺得我與這傻子郎君做配正合适,現在我改主意了,他倆好像更般配呢!”
“這位公子是仙人不成...”
衆人七嘴八舌地炸開鍋。
謝皎将他瘦韌的身軀一把攬進懷裡,“師父,花木繁茂,辜負春光是要被春神句芒斥責的。躲在結界裡不嫌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