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河一掌飛出,謝皎以右肩生受了這一下,壓低聲音飛快道:“你看看周圍這些人,還想與我大庭廣衆底下糾纏不休麼。我不要臉,你若肯豁得出去,何妨為他們再演一出?”
他的嗓音含着惡劣的笑意,吃定随河絕計不會暴露身份。
随河從他懷裡掙脫,擡手整了整衣裳,一言不發、面無表情走出自發開道的人群,大步流星遠了。成年夢貘跟着主人飛跑,将小夢貘與謝皎扔在身後。小夢貘身軀小,跑得慢,謝皎提起它的耳朵,急忙追上去。
随河穿街過巷,直走到無人處,這才召朵祥雲,卷袖将謝皎與夢貘甩上去。自己踮着腳尖占用了個邊緣,一同朝着四方山飛去。
随河對鐘呂門熟稔至極,避開護山結界,等落在滿庭芳的院裡,謝皎方回過神,他腦海裡亂哄哄的,想問随河為何還肯回來。
又想問他還記不記得,那些...結為道侶的日子。
可心緒再激蕩,他人卻成了鋸嘴葫蘆,隻緊跟着随河不放。
再擡眼看,随河已經走進那座寝室。
謝皎不敢跨進去,随河走出幾步忽覺不對,蓦然回了頭來,擡手隔空對着他一指,冷冷道:“不是想知道我回人界到底做什麼,進來。”
謝皎的腿比思緒更快一步跨進門。
他想起冥界使臣送來的那封冥界動亂,鳴不畏以六國為酬謝,要他回去以血脈便宜統禦鬼軍的密信。
可同一時刻,他也聽清了宿命發出嘲笑的歎息。
——他沒有稱霸一方的命。
比起那個,他更想被眼前這個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
很多年前,他在姨母家的院子裡扒着牆,看竈屋裡鄰家夫婦鬥嘴。那女子身量不高,人也瘦,性情卻十分潑辣。在她身側,憨直的男人舉着湯勺嘗剛煮好的肉湯滋味,問:“鹹了淡了?”
丈夫被燙的龇牙咧嘴,說不出話。女子便伸手揪着他的耳朵數落“好好的長身漢子,毛躁成這樣,怎麼不燙死你!”
男人撓着頭不說話,隻呵呵傻笑,直道“你做的都好吃。”
那個腼腆而縱容的笑裡的滿足滋味,在謝皎心頭打下了時間也無法磨滅的痕迹。
他暗自心想,他這一生如果也能有幸遇到一個人,與之成婚,被這樣頤指氣使數落到白頭那日。他甯願永遠忘記他的出身,生同衾死同穴。
奈何造化弄人,他也沒料得到人的心比鬼的心更深不見底。那時在棺椁裡被封着,瀕臨絕境前想起的不是血脈至親,而是一個幻想中的妻,面容沒那樣分明,語氣也并不溫軟。
洞房花燭,人間煙火。
沒有冥界那樣寒冷的鐵色重檐,也沒有顧家入夜萦繞在耳的哀哭。
能稍許慰藉他不值一提、孤寂的前半生。
*
随河依着桌畔坐下,“回鐘呂門來是取周門主養的百年昙,它隻能被極為精誠的心血養出來,神力與妖力皆無法催動。自燭龍隐歸大荒境後,四界再無能者可控制晝夜之變,昙花仙子有幸得燭龍一滴血灌溉,至今仍有盜夜之能。所以....”
“為師才能讓你整夜整夜的好夢啊,徒弟。”
謝皎無法形容那個瞬間自己心頭的熱流。
他并未落座,彎腰按住了随河的手背,盯着他的眼睛,仔細地看他的表情:“那些夢,你也切身體驗,是不是?”
随河冷眼,眼角眉梢紋絲不動,“怎麼,我令夢貘為你準備了一整年的好夢,如當年你我山中練劍的歲月。你又做了怎樣的夢?”
此言一出,便如否認,謝皎收起心底難以形容的失落。他笑了一聲,輕聲說:“...不,沒事,正如你所言,是我們年少時山中練劍的歲月。所以師父,你為何會飛升?又為什麼去而複返?”
随河沉思良久,這次他沒有無視謝皎,而是道:“堕天界壁障毀損,沒有規律的裂縫毫無征兆撕裂又合攏。但據我所知,已有一行人通過裂隙逃入人界,蹤迹難尋。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不久後,天上一日,地上半載。我下界時,天上一日,地上....九十晝夜。”
謝皎極為吃驚,“界與界之間時辰紊亂了?”
随河道:“不僅時辰,族群也亂了。堕天界名為堕天,實則流放着天界亘古以來的走火入魔者。人有七情六欲,死而為鬼,執念更重,由冥界轄制,便是生出心魔,至多稱一句人禍。可神是不死的,天界歲月漫長,心魔堆積雖慢,等到出現入魔征兆為時已晚,心魔如山崩,殺得的便殺,殺不得的便降格為堕神,流放堕天界。堕天裡的仙人之間厮殺不斷。在一次搶奪疆域時,為首二神兩敗俱傷,其中一個沒次日便死了,可他死後,靈氣殆盡,沒有魂飛魄散,反而變為一具人屍。此人在冥界生死簿上有名有姓,你以為,他為何會出現在堕天。”
“我下界雖是為追蹤海女族裔絕迹的真相,卻并非是為海女一族報仇雪恨。”随河望着謝皎,說:“醒世鐘敲十二響,難不成你以為海女族裔的滅族,會驚醒祂麼?”
“醒世鐘到底是...”謝皎敏銳地問。
随河道:“祂是天道意志化身。”
謝皎于驚心動魄中忽覺不對,“你成仙沒幾日,怎麼會知道這樣多?還有,你飛升時有神仙撫頂,那人是誰?”
謝皎的直覺比刀刃還鋒利,随河有些訝異,他轉念輕輕揚眉,道:“秘密是要用秘密來換的。你瞞我的,是不是也該透個底?譬如...以你的資質,凡人棺椁怎會困得住你,那時你在深埋的地底下奄奄一息求救,莫不是為騙我心軟?”
“這你該去問姬扶照,我醒時身體裡的靈力空空蕩蕩,确如凡人,此事我至今不知緣由。”謝皎悠悠道:“至于身上的血氣。不過是為顧應慈織了場夢,将他曾對我姨母做的事,讓我姨母的幻象在他身上重來一次,而他承受這般滋味,又不會死罷了。誰知他不經吓,甯肯自剖心腸自證他的心意,也不願回頭看姨母那張燙得腐爛的臉。那難道不是他的摯愛麼,曾同床共枕的人,有那般可怖?”
随河不置評價,頓了頓,問:“他死了?”
“怎麼會,”謝皎誠懇地望着他:“我答應過你,不輕易殺人。他還活着,等他醒後,才是應他現世報的時候。”
“此人殘殺發妻,死不足惜。”随河說着,向謝皎臉上定睛,道:“我取走百年昙後,你換個身份,明日與我一同去見錢關。”
謝皎受寵若驚,巴不得他吩咐,面露喜色道:“樂意奉陪。換個怎樣的身份?”
“哦,”随河平淡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