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隻手掌被葉片割得鮮血淋漓,血順着蘆葦往下滴到鄭昭賢鞋尖,他本來在嘻嘻笑,看見白色鞋子綻開的一個又一個小紅點,他開始咧開嘴巴,大聲尖叫。
“姐姐,姐姐,我要姐姐!”鄭昭賢放聲哭,一邊哭,一邊向鄭淑儀消失的地方走去。
重章松開手,兩隻手圈住他,“别,你别去。”
哭聲會傳染,重章也哭起來,他不僅要沒有了媽,還害鄭昭賢沒有了姐。
說好的惡沒有惡報呢?怎麼他做件壞事,報應就來得這樣快?
“嗚嗚——嗚嗚嗚——”
兩個人的哭聲此起彼伏,像是兩隻遊魂野鬼。
“嘩啦——”
水聲打斷了他們,鄭昭賢收得太快,一聲哭腔噎在喉嚨裡,化成了嗝,響亮地打了出來。
“咯——”像是雞下蛋。
重章聽着這一聲,看着水面冒頭的兩個人,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鄭招娣手繞過鄭淑儀腋下,把人拖上了岸。
奄奄一息的鄭淑儀看見弟弟,回了神,兩人摟在一起抱頭痛哭,鄭招娣也抱着鄭淑儀,發出細微悠長的哭聲。
“滿月,滿月,我的孩子。”鄭招娣說。
重章一個人愣在原地,眼睛瞪得和天上的血月一樣圓,一樣大。
冷汗浸濕了衣衫,風一吹過,他身體僵直,上下齒關碰撞,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一塊闆直的破銅爛鐵,簌簌發抖。
他好冷,手也好痛。
怎麼鄭招娣不來抱抱他?
鄭招娣眼裡隻有鄭淑儀,她摸摸她的腦袋,摸她的臉,擦她的眼淚,擦她的鼻涕,雙手落在她的肩頭,向後背滑去,圈成了一個圓滿不過的圓,把鄭淑儀珍而重之地抱在了懷裡。
她親了她,親吻她的額頭,親吻她的臉頰,輕聲哄:“不哭,不哭,沒有事了,有媽媽在,你不會有事的,沒有人能把你搶走,有媽媽保護你呢。”
鄭昭賢學着她的樣子,也親了親鄭淑儀臉頰,摸了摸說:“不哭哦,不哭哦,有媽媽保護你。”
鄭淑儀愣了愣,推開鄭昭賢,不好意思地對鄭招娣喊:“媽、媽媽。”
重章捏緊拳頭,呼吸輕而又輕,他盡可能用柔和的聲音,不吓到鄭招娣,顯得像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兒子,提醒說:“媽,你身上還濕着……”
鄭招娣聽見聲音,把鄭淑儀抱得更緊,哽咽應道:“哎,我的女兒,我的好女兒……”
重章呼吸一滞,他閉上眼,緩慢側過頭去,緊閉的眼角又濕潤了。
她們相親相愛,是好媽媽,是好女兒。
那他算什麼呢?
他睜開眼,看着蘆葦,看着水面,看着水面上的月亮,目光不再望向她們。
她們終于不哭了,起身往回走。
時間太晚,已經沒有車能回村,隻能夠原路返回。
鄭招娣牽着鄭淑儀,鄭淑儀牽着鄭昭賢,重章跟在她們身後,手電筒照亮她們的路。
鄭淑儀滑了一下,鄭招娣握緊她的手,叮囑說:“小心點。”
聲音很溫柔,是想象中的母親的聲音。
重章擡頭看了一眼,很快就低下腦袋,不敢看了。
快走到山下,重章踩到一塊滾石,腳往前蹬,身體失去平衡,他立即伸出手按緊了大樹幹,止住了往下滑的趨勢。
劃破的掌心紮進細碎的樹皮,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手電筒快速晃動好幾下,然後掉在了地上,光不偏不倚打在正前方。
前面的人終于意識到後面還有個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回頭看重章。
鄭淑儀皺着眉,有樣學樣說:“小心點哦。”
而鄭招娣,目光短暫地分給了重章一點。
重章收起因為痛而猙獰的表情,擠出一個微笑,對她說:“我沒有事,一點也不疼。”
她輕輕一瞥,卻把視線再度落回鄭淑儀身上,說:“看呀,不仔細走路就會摔跤,所以你要小心點哦。”
重章聞言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胸腔碎開,碎成了渣,刺進了身體裡,傳來細細密密的痛。
他的喉頭艱難吞咽了下,努力把那種情緒壓制下去,慢慢地,雙眼憋紅了,浮着一層水光,隻能像個木頭人一樣,目送他們背影離去。
臉皺在了一起,幾個深呼吸後,又像花朵綻放開來。
重章咧開嘴笑了。
他從地上爬起來,擦幹淨手,然後撿起手電筒,繼續為他們照路。
不仔細走路就會摔跤,所以你要小心點哦——
這句話是這樣溫柔,充滿了母親對孩子的關懷,連尾音都輕輕的,帶着點哄小孩兒的味道。
重章聽進去了,他接下來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小心翼翼。
鄭淑儀一路上臉頰紅紅的,狀似不經意地看了鄭招娣好幾次,眼神害羞又大膽,她執意要把鄭招娣送回家,牽着的手一直不肯松開。
到家已經是深夜,李嬸看見鄭招娣時,立刻沖過來抱住了她,摸她的臉,摸她的胳膊,拉她的手,就像是不久前鄭招娣對鄭淑儀做過的那樣。
确定好手好腳以後,李嬸松了口氣,帶着哭腔說:“跑哪兒去了,怎麼找都找不到你,吓死人了,你知道嗎?”
哭哭啼啼的聲音吵醒了剛睡下的重國強,他光着上半身出來,也不靠近,隻是陰恻恻地看着客廳。
李嬸道了謝,不放心兩個小孩,要把鄭淑儀和鄭昭賢送回家。
門吱吱呀呀一關上,重國強就大步邁了過來,按着鄭招娣的頭,扯着她的頭發,硬拖進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