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招娣發出刺耳的尖叫,手掰着重國強手指,被他猛錘了下後背。
——“嘭”!
那一下子像是重鼓,打在了重章心頭。
“爸!”重章哭喊着,上前去拉重國強另一隻手,“爸,不要打媽。”
“誰是你媽?”重國強甩開他,狠狠給了他一巴掌,“你這個養不熟的東西,你應該喊誰媽?老大不小的人了,一點數也沒有,要去找人不和家裡說聲,害老子滿地好找,整村人找個瘋子還不夠,還要一起找你。”
重章摔在了重國強腳下,又被他一腳踢中腹部,他捂緊頭,縮成蝦米,陸陸續續挨了幾腳,聽見重國強說:“我有沒有教過你,不要麻煩别人,你這麼小就要麻煩整村人,長大了還得了?難道是你爺爺沒教好你?不要給别人添麻煩,不要給别人添麻煩,你聽見沒有?”
重章抽着氣,嗚嗚咽咽哭,五髒六肺像是移位了一樣痛,他應道:“我、我聽見了,爸,我聽見了。”
“大點聲,和長輩應話大方點,别這麼沒有禮貌。”
重國強停下來,喘了口氣,說話的語氣沒有那麼兇,帶了點長輩訓話的感覺,開始語重心長起來。
重章咬緊牙關,憋着哭,偶爾洩出幾個變調的聲音,他在很努力地開口,也在很努力做到大方、想要大聲地應話。可是沒有辦法,一張嘴,哭聲就是要冒出來。
重國強是最不耐煩哭聲的,一聽到聲音,他就會打人。
重章是忍住了,可躲在角落的人忍不住,鄭招娣趁重國強松手,偷偷跑去了牆角,她捂着頭,嗚嗚啊啊啊地哭,看到重國強向她靠近,她更是驚恐地尖叫起來。
“爸,”重章抓着重國強腳腕,“你打我吧,爸,是我不好,你打我吧。”
“你閉嘴,大人的事,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管。”重國強擡腿,腳落下來的時候踩在了重章掌心,死死地碾了一下。
碾得那隻手傷口綻開,他一步步向牆角去的時候,地面還留下一連串的血印子。
重國強拽着鄭招娣的頭發,拖進房間後,關上了門。
重章爬到房門口,又推又敲,門紋絲不動。
房裡,鄭招娣尖叫的聲音瞬間爆發,很快,就小了下來,靜悄悄地,什麼也聽不見了。
重章張着嘴,明明不用強忍了,可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臉上全是眼淚,擦不幹淨,手腳攤開坐在門外,像是一灘爛泥,隻能徒勞地無聲哭嚎。
他用後腦勺重重地磕在門闆上,一下又一下,裡頭拳腳怒罵的聲音,也是一下又一下。
沒過多久,重國強的房間裡傳來手機鈴聲,響一陣,挂斷了,然後又響起來。
鈴聲斷斷續續在唱:
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有福就該同享,
有難必然同當……
在徹底挂斷前,是一句:
用相知相守換地久天長。
挂斷後,一直沒有響過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重國強才從房間出來。
門打開的時候,重章挺直腰,身子輕微地顫抖,腦袋垂着,不敢擡頭看他。
重國強用腳尖踢了踢重章的大腿,力度很輕柔,半是關心半是抱怨地說:“怎麼在這睡,趕緊回床上去吧,都這麼晚了。”
他盡到父親提醒的責任,說完就扯緊褲頭帶子,回自己房間。
等了一會兒,重章确定重國強真的不會再來了,他爬起身,四肢百骸是綿延的酸痛感,他緩慢地,緩慢地挪進房間裡。
鄭招娣仰面躺着,和死魚沒什麼區别,衣服被扯爛了,被子團成一團扔在身上,枕頭蓋住臉,完全看不見表情。
重章趴在床邊,手剛伸出去,想要替她拿開發黴的枕頭,眼睛卻看見床柱上的血迹,以及鄭招娣手腳的傷痕。
手一哆嗦,又收回來了。
重章的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埋進了被子裡哭泣,埋得很緊,把所有的空氣都擠壓走。
疼痛束縛他的四肢,眼淚倒流進肺裡,被子捂住他的口鼻。
他快要死了。
他已經死了。
他哭了很久,哭到累了,哭到眼淚幹了,哭到窗外有點發亮,傳來了雞打鳴的聲音,而他的意識卻逐漸模糊。
他感受到一股重量,輕輕地壓在了頭頂,順着發旋摸到了後腦勺鼓起的包上,片刻後,重量消失,過了一會兒,又出現,再次壓在他的頭頂,一陣一陣的,輕柔的,順着頭頂撫摸到後腦。
從來沒有人這樣摸過他。
“請你,”
“請給我,一把刀,”
“你是好孩子,”
“你能給我,刀嗎?”
“我是,”重章含含糊糊問,“好孩子?”
“你、是。”
那個聲音似遠似近,溫柔地把重章拖進了夢裡。
重章難以拒絕地,在夢裡歡欣雀躍地回答:“好。”
那一整個白天,重章都過得如夢似幻,不知怎麼被李嬸叫醒,不知對李嬸說了什麼話,不知怎麼驅使雙手雙腳幹活兒。
他的胸腔洋溢着歡喜和快樂,和外面沒掃幹淨的紅紙一樣,喜氣洋洋,他的精神持續亢奮着,在聽到李嬸唉聲歎氣後,那種古怪的亢奮感操縱他的大腦,讓他問出:“大過年的,為什麼要歎氣?”
李嬸沉默地看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将他審視一遍,說:“你越來越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