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誰?”
李嬸搖搖頭,沒有說話。
她捧着果盆出去,在通向客廳的過道上停下腳步,重章跟在她的後頭,也刹住了腳。
重章小聲追問:“我像誰?”
李嬸輕輕地“噓”了一聲。
他從李嬸身後探出小半個腦袋,順着李嬸視線看向客廳,坐着周巧巧和一個陌生男人,而目光觸及重國強時,他條件反射地打了個寒顫。
重國強哈哈大笑,拍着陌生男人的肩膀,“誠哥,巧巧就是我親妹妹,你以後可不許欺負她。”又對周巧巧說,“受委屈了就告訴哥,哥替你出頭,把這裡當成你第二個娘家,有事沒事都回來看看。”
“我怎麼會欺負她,我疼她都來不及。”叫誠哥的男人摟過周巧巧,那隻手臂全是青綠色的紋身,襯得周巧巧的臉異常蒼白,他說,“等她把孩子打掉,我們就結婚,到時一定讓你坐主桌。”
“哈哈行,那……”重國強搓了搓手掌,說,“誠哥,礦洞那件事,我還有希望嗎?”
誠哥“啧”了下,忍着不耐煩說:“都講過了,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你家那女人扔掉,沒結婚,沒領證,你幹嘛狠不下心?”
聽到這裡,重章感覺到李嬸身體突然僵直,他擡頭,想要看清李嬸的表情,可是她的臉隐沒在一片陰影裡
“哎,不是狠不狠心,我是不明白,她就一個女人,還瘋瘋癫癫的,能礙着什麼事?”重國強頓了頓,然後給誠哥遞了根煙,“誠哥能說一說嗎?我是真不懂。”
誠哥含着煙,又低下頭,等重國強點燃後,他拿走煙,舒服地眯起眼睛說:“有時候覺得你很精明,有時候又覺得你蠢死了,還總要問為什麼,我告訴你,這話問我就算了,别問老闆。”
“你知道老闆給誰做事嗎?礦洞可不是老闆說了算,老闆上面還有大老闆,還有大老闆他媽——大大老闆,那女人得罪的就是大大老闆。
“她呀,做學生的時候去做地質調查志願者,叫什麼什麼,哦,社會實踐,實踐了個把月,就實踐到大老闆床上去了,還懷了孩子,要命的,還想生下來,大老闆也是,瞞着他媽,快要生了,瞞不住了,兩個人約着私奔,大晚上約在蘆葦灣碰頭。
“沒想到,有人洩密——就是老闆洩密,就因為這事兒,他有功勞,這才從小跟班升到了老闆。那一晚上,烏泱泱一群人堵着他們,手電筒的光都把蘆葦灣照成了白天。
“你知道的,女人都是母老虎,有錢有勢的女人那就是虎中之王,大老闆在這面前哪能不低頭呀,他吓住了,反悔了,不想走了,可你家女人也是,烈性子,轉個頭就掐住大老闆脖子,要把人掐死,說要殉情。她要不這樣,也許都能好聚好散,給筆錢打發了事,大大老闆哪能看自己兒子被活活掐死,氣也上來了,一揮手,一群人上去,救人的救人,揍人的揍人。
“前邊兒說了那女人要生了,可能是情緒激動,還是說真到日子了,沒想到那一晚真生了,那孩子一出生,就被活活打死,那血呀,染紅了整個蘆葦灣的水……咳,誇張了點兒,那晚呢,是十五滿月,就和昨晚一樣,是個很大很圓的血月,可能是月亮照紅了水,我也不清楚,不過意思就是那麼個意思。
“這傳出去不體面,這事就被壓下來了,不許大家說,這個礦洞開采呢,也停止了,最近才重啟的項目,不過呢……”誠哥挨近重國強,小聲說,“秘密項目,開采方向不一樣,上次開采石棉,這次是開采草藥。”
“所以你看,”誠哥挺直腰,爽朗地笑道,“那女人待在你家一天,老闆一看見你,他就心裡膈應,還怎麼敢用你?”
“嘿,你和我說句老實話,”誠哥乜斜着眼打量他,“這女的滋味很不錯吧?你是不是舍不得?”
重國強也笑:“我都和她處這麼久了,雖然沒領證,但她就是我老婆,我哪能……”
“喂,”誠哥沉聲打斷,不滿意說,“是不是兄弟,跟我都要說客氣話?”
重國強的笑凝固在臉上,頓了頓,嘴角咧開的弧度提得更高。
“是,”他承認,放開了,直白地說,“你還真别說,怪不得大老闆迷得神魂颠倒要去私奔,她是真的嫩,你看我,家有嬌妻,撅起屁股乖乖讓我|操,老妻呢就做個騾馬,給我好好顧着家,人家那些古代人三妻四妾真是有道理的,這多好啊,讓我扔了她,我是真舍不得。誠哥,你看看能不能和老闆那邊通融通融,我絕對不讓招娣在他面前出現,不會礙着他的眼。”
誠哥說什麼了,重章沒有聽見。
因為李嬸低下了頭,他終于看清楚——她的表情很苦,眼睛像幹巴巴的核桃,眨巴眨巴,從縫裡擠出了眼淚。
眼淚滴進泡過鹽水的菠蘿裡,也滴到重章的嘴唇上。
他仰着臉,靠得很近,能聞到菠蘿的香氣,甜膩的氣味誘惑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一張臉,頓時皺巴起來。
那滴眼淚,就像是李嬸這半輩子吃過的鹽霜。
鹹到極緻,就變成了苦。
李嬸擦幹眼淚,走了出去。重國強說她動作太慢,他叉起一塊菠蘿嘗味,搖頭說:“這鹽水沒泡夠,還很澀,哎,你别這麼節省,連鹽都不舍得放。”
“節省還不好嗎?說明會過日子呀,”誠哥也吃了一塊,“我覺得夠味了,一定是你重口,喜歡吃太鹹的。”
誠哥用幹淨的牙簽叉了一塊,遞到李嬸面前,“昨晚是誤會,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吧?我就是喝酒喝多了,想去見巧巧,想把事情定了,真不是耍流氓,你看吧,我都說我和老重認識的,沒有騙你。”
李嬸笑了笑,接了。
晚上他們一起吃飯,誠哥來的時候打包了飯店的菜,隻需要熱一熱就能吃,很豐盛,沒有番茄炒蛋和魚眼睛,所以重章吃了很多。
第二天要開學報道,他很早就上床睡覺,馬靜媛從市區趕過來,六點鐘會順道接上他。可他吃撐了,翻來覆去睡不着。
過了很久,重章摸着肚子起床,摸黑去了廁所,像是沒醒透,他轉來轉去,一點兒也不順路地去了廚房,出來後拐進了鄭招娣的房間,把東西塞進枕頭底下。
他看着鄭招娣的眼睛,五顔六色的臉上,隻有那雙眼幹淨明亮,如同蘆葦灣的水,它會随着窗外月亮的移動,而輕輕晃蕩,潋滟,變柔軟。
“我是,”重章說,“好孩子。”
他蹲下身,把鄭招娣的手放在自己頭上,抓着她的手腕上下動了動,蹭了蹭她的手掌心,親昵地,重複地,連貫地說:“我是好孩子。”
那隻手至始至終,一動不動。
重章遺憾地把手放回被子裡,轉身離開。
他終于消化了那頓餐食,得以安穩入睡。
——又是那隻手。
那隻手給了他一場瑰麗的夢幻的溫暖的夢,一下又一下,撫摸他的每一根發絲,摸他的耳朵,摸他的臉頰,摸他的脖子,摸他的肩膀和手臂。
他開懷大笑,他蹦蹦跳跳,他坐上了摩托車——帶上那隻手,他們一起沖下山坡,一直往前沖,直到沉沒在蘆葦灣散發香氣的血水中。
血濃于水,骨肉相連,所以要一起腐爛。
可重章咕噜咕噜幸福得冒泡泡,在水淹死他前,他口齒清晰地喊:
我是好孩子。
我是好孩子。
我能、我能、我能——
我能,給你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