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行指尖輕撚月季花瓣,任汁液緩緩滲出,染紅指縫。不過須臾,殘瓣鋪滿案幾,一片狼藉。
解安在旁偷偷打量,君後神色淡漠,喜怒難辨,于是小心翼翼開口道:“這個時辰,陛下想必已留在朝霞殿用膳了……飯快涼了,君後莫再等了。”
陸長行神情沒有絲毫變化,甚至語氣也淡漠如水:“本宮不餓,收了吧。”
解安目光落在桌上的殘花敗葉上,無聲無息的點了點頭,轉身招呼宮侍收拾飯菜,才驚然發覺鳳帝似已入殿多時。他神色一變,正欲屈身行禮,卻被鳳帝一個眼色制止。
解安心領神會,急忙招手,帶着一衆宮人輕聲退下,隻留下帝後二人。
陸長行對此毫無所察,隻瞧一盆開的正豔的月季,轉瞬間就隻剩下了幾朵光秃秃的花蕊,實在敗興:“告訴花房,往後莫再往栖梧宮送花了。”
說罷,行至角落,撩起水花仔細清洗着指縫花汁。水聲泠泠間,似聽到了湯匙與湯盅碰撞的聲音。陸長行一愣,轉身望去,才發現鳳帝早已端坐桌前用起膳來。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後,對方擡眼相對,随口道:“朕聽到了,你不餓,便未喚你。”
陸長行:“……”
裴源又道:“叮囑花房的事,朕也聽到了,一會兒就讓烏宛白前去傳話。”
君後的臉上瞬間染上一抹紅暈,仔細端詳,眉宇間還多了一絲愠色。他尴尬地伫立片刻,索性心一橫,徑直走到桌案的另一側坐下,端起碗筷,輕聲嘟囔:“看來朝霞殿的桃花酥不足以果腹,竟連累陛下奔波。”
裴源唇角微勾,漫不經心回他:“桃花酥的口味着實一般,不過曲子彈的深得帝心。朕決定了,明日還去~”
柳葉般眸瞬間化作利刃,似要将眼前的翡翠青蔬斬成兩段。可不過須臾,君後便斂去神色,恢複如常,淡淡說道:“能哄得陛下開懷,便是大功一件。若陛下允準,臣打算好好獎賞韓侍君。”
裴源直言:“韓柏頗好音律,君後可尋些古籍曲譜送他。”
陸長行默了幾息:“可惜了,若文淵閣沒有曆經二十一年前的那場大火,臣定能尋出好些珍貴曲譜。”
裴源怔了怔,本想等回去命烏宛白找出此案卷軸,但一想昨夜已同君後言明忘了記憶一事,幹脆大方問道:“什麼大火?”
她能直言相問,陸長行十分意外,不過他神色不顯,飲下一口茶後,才緩緩将那舊案說了清楚。
不知不覺間,裴源就放下了碗筷,摩挲着黑玉扳指沉思良久。
這工部研發出用于北境城牆防凍的磷粉,竟早與二十一年前?
兩場大火,一次燒了文淵閣;一次燒了貢院,且制造火災的手段一緻,到底是同一人所為,還是有人效仿當年那場火災作亂?
若是後者,她到沒必要追究舊案;可若是前者,那此次燒毀貢院的目的,可就不簡單了。
“昨日曾芩燕與朕說起:若想打破朝局衆臣環伺之象,不妨矮下身段,深入其中。”裴源頓了頓,将視線落在陸長行身上:“君後以為這話如何?”
陸長行微微一愣,眉間隐有錯愕之色一閃而過,他匆匆垂下眼眸,克制内心雜亂,平靜道:“陛下,後宮不該幹政。”
裴源挑眉,似是調侃,又似在試探:“君後幹的還少?”
陸長行面色稍霁,眼尾紅痣愈發醒目,似要滲出血來。他沉默良久,才輕言低語:“此言确有幾分道理,但曾娘子對朝局一知半解,所涉終究不深。若知全貌便該明白,陛下這三年禮賢下士,未起到絲毫作用。”
裴源追問:“那依君後之見,朕該如何?”
陸長行唇瓣翕動,輕聲道:“臣一介男兒,哪裡懂這些。”
裴源并不為難他,隻反問道:“那朕舉個例子,假若後宮諸君團結一緻,齊心合力要将君後拉下後位,君後打算如何反擊?”
陸長行抿了抿唇,目光淡然,輕聲道:“自要制造矛盾,瓦解諸君合圍之勢,借力打力,坐收漁翁之利。”
裴源追問:“借誰的力?”
陸長行語氣輕飄飄的,卻透着幾分銳利:“最得意之人。”
裴源目光愈發深邃:“最得意之人往往根基深厚,平常矛盾,想必撼動不了其根基。”
陸長行淡淡道:“人皆有欲望與恐懼。”
裴源嘴角微勾,語氣似是随意,卻透着幾分探究:“三朝老臣,權勢滔天,所懼為何?”
陸長行擡眸,眼尾的紅痣似一點朱砂,紅得妖冶。他撫着腕間銀镯,聲音清冷:“年邁之人,最怕壽數将近;更怕一世清明,臨了覆滅。若在病重之際,面對排山倒海的權勢流逝,名聲損盡,想必一腳踏進黃泉也要奮力一搏。屆時,所能仰仗之人隻有陛下。而非看似錦簇,實則一團污穢、因利而聚的諸臣。”
裴源目光深邃如淵,輕聲歎道:“君後果然是朕的良臣。”
陸長行微微一笑,眉眼間盡是從容:“臣,隻是在與陛下讨論如何捍衛君後之位而已,所言若有僭越,還望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