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過去,等着連雨年給出合理的解釋,或是一個戳穿他裝神弄鬼把戲的機會。
連雨年卻斂了心神,不理會他們,右手持劍,左手握住無鋒的劍刃向上一滑,兩行血線抹在刃鋒上,折射出觸目驚心的豔色。
血滴順着劍鋒滑落,墜地的那一秒,一股突如其來的狂風刮過禦書房左右,吹得鐘罄交擊刀劍鳴響,同時吹落了蓋在玄玉甕上的黑布。
粗糙的木蓋表面忽的浮起幾不可察的亮光,猶如筆墨縱橫,勾勒成僅連雨年一人可見的紋樣。
那是一個上古文字——人皇欽賜的“鎮”字敕令。
壞了!
連雨年臉色一變,未及補救,蓋子上的紋路就因為他這一劍黯淡下去,旋即轟然一聲炸碎。黑洞洞的甕口中溢出濃烈到幾乎可以堵塞氣管的惡臭,衆人猝不及防下被熏個正着,幹嘔聲此起彼伏。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視野裡,一頭身長将近五米的怪物從甕中站起,下身是一股連進甕底的雲霧,上身卻像由無數殘肢肉塊拼湊成的血肉小山,腐爛的肉塊微微蠕動,發出黏膩惡心的聲音,表面錯落密布着凹痕和凸/起,像呼吸一般上下湧動,從血肉堆疊的罅隙褶痕裡推擠出黏稠的肉糜惡血,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
密密麻麻的眼睛鑲嵌在這怪物巨大身軀的每一個角落,所有眼睛皆瞪大到極緻,濃黑的眼球在滿是紅血絲的眼眶肉裡快速震顫轉動,血淚盈眶,順着眼頭眼尾滑落。
姑且算是怪物腹部的位置張開一張巨口,尖利的牙齒如同一條條蒼白蛆蟲,在其中密集而劇烈地扭動,極其凄厲的尖嘯從中傳出,化為了吹徹禦書房的狂風。
連雨年臉部肌肉微微一抽,不需要強大氣場,也無需精神污染,光是看着這樣一頭詭怖悚然的怪物,發自本能的恐懼就令他渾身發涼,遲鈍麻痛的感覺仿佛遊蛇,順着腳掌向上攀爬,轉眼間遍及四肢百骸,使得他的感官與反應雙雙變得遲鈍。
但他很快驚醒過來,用力咬了下舌尖,劇痛使他可以保持神智清醒,并抓住機會反手握劍沖向玉甕,劍鋒在掌心一旋,化作一道彎月圓弧,直直砍向怪物身下與玉甕連接的部分。
衆人隻看見沾了他血的桃木劍劃過玉甕上方的空氣,時間也似在此靜止一瞬。
下一刻,刺耳的玻璃破碎聲連綿不絕地響起,連成一線,紮得衆人耳膜刺痛。
同一時間,他們看見了足以銘記一生的“盛況”——
沿桃木劍砍過的位置往上,空間像摔落在地的銅鏡般快速擴出層疊細密的裂痕,進而炸碎出一個巨大的空洞,如同打破了兩個世界間的屏障,露出一道猙獰醜陋的身影。
世界外的空洞裡,怪物張牙舞爪,凄厲咆哮,席卷四周的風變成了人耳可以接收的恐怖長嘯,身上滴落的腐臭血肉掉進了現實一側,将青磚地闆腐蝕出滋滋輕響,飛快凹陷的坑洞裡冒着青煙。
它從虛空墜入人間,聲動雲霄。
“轟隆”一聲驚雷炸響,滂沱暴雨應時而至。
……
天子寝宮側殿,連雨年意态沉靜地坐在窗邊,從不住哆嗦的内侍手中接過繃帶與傷藥,給掌心兩道傷口細細抹上、包紮,滿臉都是司空見慣的平靜。
成為丹澧的這三個月,連雨年見多了死狀凄慘的厲鬼,那怪物雖然面目可怖,對他而言除了體型太大,其他的卻也不算什麼。
久遠以前,丹家傳人皆有特殊的通幽體質,能見鬼殺鬼,也能用自己的血液将常人不可視不可碰的鬼魂短暫拉到人世,使普通人可以看見、攻擊、殺死它們。
真正的丹澧原本沒有這種體質,但連雨年穿過來後莫名就有了,這事兒一直令他費解。
玄玉甕中的鬼已經被天子近衛與暗衛殺掉,鬼死為魙,那龐然軀殼正在快速化為雲煙消散,他們再無轉世機會。
實在是有傷天和。
今日是事出緊急,往後不可再做這樣的事。
連雨年在心裡這樣告誡自己。
包紮完畢,連雨年正要起來活動一下,擇青卻匆匆進來,無比尊敬地躬身道:“丹先生,陛下請您過去一叙。”
“……”
連雨年頓了頓,緩緩站起,随擇青走出側殿。
天子寝殿内點了很厚的甯神香,雲遮霧繞,黏稠沉重。
凡事過猶不及,安神的熏香點多了也很傷身,連雨年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随即若無其事地轉過屏風,一擡眼,竟毫無防備地看見了倚在榻上的男人。
瞬息光陰遠,頃刻拉長,頃刻縮短,将十四年歲月與三載别離揉得光影錯亂,籠罩在那張變得陌生的臉龐上。
連雨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再見故人時,心底湧上的竟會是這種凄厲尖銳不可名狀的感受。
年輕的帝王坐在時光罅隙裡,身後窗格滲入細密如水的天光,将他長得寬闊沉穩的體态勾勒清晰。
他褪去朝服與冕旒,一頭青絲随意散在肩上,發色水亮烏黑,順着玄色絲緞寝衣流瀉,垂至腰間。
他靠在榻上小幾旁支颌小憩,聽見響動後睜眼望來,長眉入鬓,鳳目點漆,自有帝王不怒自威的氣勢。但披在肩頭的淺杏色長衣卻又為他添了幾分慵懶矜貴,雖然氣質溫恬依舊,卻早已不似舊時那位文士風流,氣質高華的九皇子。
三年啊,真是歲月如梭。
連雨年一時忘了禮數,上下打量着脫離了自己記憶的天子,看着看着,注意力卻移到了其他地方,莫名覺得他身上披着的那件長衣有些眼熟。
——無論是袖口不小心被勾出的細絲,或是衣領上繡得歪扭的桃花,都熟悉到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那不是他生前……不不,小臨安王生前最常穿的寝衣外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