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池的性情并不乖戾,事實上,無論是九皇子時期還是如今貴為天子的他,待人處事都算溫和。
但他既然得先帝親口稱贊“帝王心術學得最佳”,真實性格自然不可能是表露給外人看的那樣。
沈青池自出生便喪母,受生父冷落,祝貴妃待他說不上差,卻也隻是給他普通皇子的普通待遇,旁的一概沒有。加上上頭長兄壓制,身邊虎狼環伺,十數年如履薄冰。
沒有母親,父親有不如沒有,身邊沒幾個真心相待的人,物質生活的富足反襯得他的情感世界無比貧瘠,在外界一片腥風血雨的情況下,他隻能向内求索,向各種書籍紮根深研,養成了極為内斂的性格。
一般而言,上頭的人要懲罰沈青池,他是不會有解釋的機會和資格的,隻能接受,然後在受完罰後行禮謝恩。
正因如此,随着年歲漸長,他的心思越發深沉,行事缜密,習慣謀定後動,走一步算十步的謹慎更是讓他無師自通了“閉口禅”,輕易不會向人解釋什麼。
連雨年卻與他不同。在現代的那一世完善了他的人格與思想,他知道如何與人正确相處,擅長處理細膩的人際交往,尤其懂得治沈青池這種表面不悶内裡悶的悶葫蘆。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他想方設法去撬開沈青池的嘴,逼他說出委屈,逼他吐露真心,逼他釋放情緒。
沈青池受了傷把牙咬碎了都不會落淚,這種時候,連雨年便會在幫他處理傷口時稍稍用力,既為他清洗傷口,也挑開他心頭漚出的膿包,讓他不至于被人世間的風霜雨雪逼成更陰暗狠厲的樣子。
隻可惜,連雨年用了十四年也沒教他學會主動解釋,主動展露内心,主動表達感情,隻能在他對自己說着半真半假的話語時拍他一下,提醒他少對自己玩心機。
連雨年怨他,怨的何止是他在登基大典上的緘默冷酷?還有那十四年一往無前卻鮮有回應的付出,以及到死都沒能真正做到的交心。
現在,此刻。
站在沈青池面前的人變成了丹澧,他一直猜忌,從未信任的丹先生,卻竟然得到了他的一句解釋?
都說至高無上的皇權會異化人的心志,怎麼還有往好的方向異化的?
還是說沈青池的個性底子太差,所以再怎麼異化也是改善?
連雨年笑了一下,苦得仿佛在藤上挂到八二年的風幹老苦瓜。
目送“丹先生”離開,擇青小心翼翼往沈青池那邊看了一眼:“陛下……方才是在同丹先生解釋嗎?”
沈青池翻開奏折的手一頓:“……朕還需要用他,不想現在就與他離心,耽誤正事。”
擇青立馬垂頭應“是”。
陛下說什麼是什麼,他沒有意見。
安和殿裡安靜下來,燈花爆開一聲“噼啪”輕響,被侍女及時剪去。
沈青池忽然沒了看奏折的心思。
那句解釋脫口而出時,他比任何人都震驚。這是件再小不過的事,除了身邊寥寥幾個親近之人,沒有人會感到奇怪。
盡管他自己都覺古怪。
沈青池想了很久,實在捕捉不到說那句話時的幽微心緒,便将其歸結于從“丹澧”身上看到連雨年的習慣性動作而想起故人,進而産生的“并發症”。
那個會逼他喊疼,哄他說什麼好吃什麼難吃,用兩壇好酒換他一句心事的人已經不在了。
有些習慣想改也能改,隻是從前的他舍不得故人的溫言軟語,如今的他已不必再為誰改變。
沈青池放下奏折,一陣倦意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他打了個哈欠,眼皮子沉得好似墜了兩個秤砣,直往下倒。
擇青見狀,看了看天色,發現他的困意比平時來得早了許多,臉上閃過一絲欣喜,急忙上前問:“陛下可要就寝?”
沈青池點點頭,撫着胸口,按住襟袋裡那張符紙喃喃道:“還真管用。”
……
夜風吹散了連雨年的郁結。
他踏着月色走回惠儀殿,園中栽的幾株桂花半開半謝,地上枝頭一片碎金,在如水的月光裡搖亂清波。
在生死之間走過兩遭,連雨年對許多事都看得很開,說是怨着沈青池,其實也沒想過如何,否則以他如今的本事,有的是手段對付一個空有名頭并無天命的人皇。
作為史書中“相”的源頭,神話時代的開拓者之一,丹家傳承的厚度與烈度足以颠覆一個王朝。
隻要有對應的力量,能夠催發傳承下來的術法,翻天覆地,一人足矣。
但隻為他心中一點不平就幹這種大缺大德的事兒,實在有負他兩世所受的教育,也不是他的性格。
“辦完事就離開。”連雨年低聲道,“還是之前在丹桂鄉的生活更适合我。”
微風拂動花枝,吹了幾朵開得正好的桂花落在他肩頭。
連雨年一一拾起,笑着說了句“多謝饋贈”,便快步走向寝殿。
腳步輕快,并無憂愁。
接下來一旬時間,連雨年過上白天出宮公費吃喝玩樂,晚上回宮一覺睡到自然醒的生活,惬意得他都想收回“還是之前在丹桂鄉的生活更适合我”這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