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也沒料到,今日溫窈像是跪出了失心瘋,竟毫無征兆地側眸掃向他,将他未來得及收起的扭曲面容捕捉地一清二楚。
“即便我已嫁去了祝家,”溫窈半分沒有掩蓋自己的諷意,幾近刻薄道,“主子做什麼,還沒有你随意置喙指揮的道理。”
冷清的院落前,漆色的木門在三人眼前合上。
何泉枯樹皮似的面容在溫窈的背影消失後猙獰一瞬,多年假挂的溫和面具分崩離析。
院内,溫窈脫力般背靠着門,裙袂下的雙腿不住地顫抖,無法支撐似的讓她不得不滑落在地。
然而不過幾息,她沉默地撐着門站起,像做過無數次那樣,踉跄地走進院中。
山辛夷被安置在丞相府裡最偏遠的院子,或者說,是離溫長風最遠的院子。
她雖名義上是溫長風的正妻,和溫長風卻早已貌合神離,淪落到如此地步。
溫窈盡可能快地往山辛夷的寝房方向去。溫長風沒有為這間院子命名,裡面有許多樹,葉子掉得精光,堆疊在磚石上,蓋住了漸漸發黃的野草。
她一路走進,沒有一個侍女仆從,太冷清了,她聽見自己輕重不一的腳步聲、深淺不均的呼吸聲,耳邊還有像女人哭泣一般的風聲。
過去溫長風為了面子,不論是宮宴還是各種人情往來,哪怕再不願見到山辛夷,也會做表面功夫帶她一同出席。
溫窈知道山辛夷身體很差,必須每日服藥溫養,但隻要溫長風有需要,她一定會強撐病體随他去。
而這一次山辛夷沒有去,不會是何泉說的“認不得人”那麼簡單,一定出事了。
明明是沒有溫長風住處一半大的院子,溫窈卻覺得這一路格外漫長,到山辛夷房前時不知不覺已汗意潸潸,指尖和膝蓋一般輕抖着,敲響了屋門。
……
沒有。
沒有人應答。
溫窈猛地推開門,忽地擡眸對上一雙柔和溫潤的眼睛。
她張了張唇,聲音仿佛被喉嚨封印在嗓中,艱難地擠出兩個字,“阿娘。”
山辛夷笑了笑,她看起來根本沒有何泉口中所說的任何症狀,像溫窈無數次見過的、夢過的那樣,隻是溫柔地坐在那。
“千木死了,”山辛夷說,“溫長風處置了她,是我的錯,我護不住她。”
溫窈有些渾噩地搖了搖頭,仿佛怕打破這個幻影遲遲不敢動作,“是溫長風的錯。”
她出嫁之前,丞相府中隻有三個親信:千刃、千翼和千木。
她本想隻帶千翼走,千刃穩重能多照顧山辛夷一些,可山辛夷不願,一定要千刃跟她走,她拗不過。
後來千刃和千翼随她進了祝家,臧翡不滿兩個丫鬟喚做這樣的名字,才改成了琉錦和琉銀。
平日裡她能與山辛夷聯系,便是因着千木,她想過這些時日沒收到消息恐有敗露,但不曾想溫長風竟心狠至此,連山辛夷身邊最後的人也要趕盡殺絕。
山辛夷望着她,突然天真地笑起來,猶如稚兒般,“你是誰,長得好生眼熟。”
溫窈怔了怔,下意識關上屋門,隔絕了外面風草的嘈雜。
山辛夷仍在繼續,“你是來找誰的,找我的嗎,可是我不認識你。”
她這般說着,起身往裡間走去。
溫窈垂眸跟上。
山辛夷在裡間的床榻邊坐下,瞬間便恢複得與常人無二,低聲道:“我知道你會來。”
山辛夷的演技爐火純青,若非溫窈猜到了她的用意,怕也被她騙了去,可正是知道她裝瘋賣傻的原因,溫窈才更怔忡。
“千木死了,”溫窈重複了一遍她先前的話,神色看不出有幾分悲傷,“溫長風發現了,所以你不能再冒險,隻能裝成病重不識人。你知道我在壽宴上沒看到你會起疑。”
“是。”山辛夷說,“你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你。”
溫窈笑出了聲,眸中卻是一片悲戚,“從前你為了溫長風,甯願跪下求我,也要讓我隐鋒藏芒,遵循世俗出嫁。”
“如今你為了見我一面,卻可以欺騙溫長風,甚至不再在意他最看重的顔面。”
“阿娘,我自诩聰明,卻看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麼。”
如果山辛夷足夠清醒、足夠愛她,當年就不會以命相逼,哭着瘋着要她嫁給祝清衡。
可若是她足夠愚昧,又何必在溫窈出嫁後借千木的手暗中幫她、指點她,甚至不再把溫長風看作第一位。
那她溫窈到底算什麼呢?
是山辛夷的孩子、維系丞相府表面和平的工具,還是可以報複溫長風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