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什麼……”山辛夷似是被問住了,半晌緩緩搖了搖頭,“我活了三十多年,做了許多錯事,你問我想要什麼,眼下,我隻想贖罪。”
溫窈擰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山辛夷看着她,突兀提起,“你知道為何溫長風不喜我,卻隻有我一個女人嗎?”
不僅是隻有山辛夷一人,甚至孩子也隻有溫窈一個。
山辛夷過去從不會同她說這些,溫窈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卻不得不耐着性子問,“為什麼?”
“我與他相識于青山,他上門提親時對山家列祖列宗發了誓,這輩子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如若違誓,不得好死。”山辛夷說起往事,面上浮起了幾分笑意,旋即笑意又被她眼底的瘋狂取代,“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便知道,他在騙我。”
山辛夷靜了靜,她心知肚明溫長風不會讓溫窈和她獨處太多時間,又或者她本就不想再重述發現真相時的細節,隻道:“因此,我和他成婚那日,我在他的合卺酒裡下了藥。”
“他一日不背叛,我便日日給他解藥。”
言外之意是,隻要山辛夷發覺了任何不對勁的苗頭,就會以此作為懲治。
“我有了你之後,溫長風要卸磨殺驢,”山辛夷平靜道,“不久後他就發現,他已不能人道。”
失去男人尊嚴的溫長風起初不敢聲張,私下尋了許多大夫都難以探查病根,很快他就懷疑到山辛夷身上。
為了驗證他的猜測,他壓下原本納妾的念頭,假意與山辛夷恩愛如初,直到溫窈出生。
“我一直都知道,溫長風是利用我,”山辛夷隻說,“我清楚他在懷疑我,所以如他的心意,我坐實了他的猜想。”
“我被送去青山,便是因為此事,是嗎?”
溫窈還未滿月就被溫長風送去青山,七歲時才回到長安——那時她外祖母告訴她,是因為溫長風事務繁多,而山辛夷要養身體,隻能将她托給山家照顧。
她在青山的七年,不論是溫長風還是山辛夷都鮮少來信,遑論探望。兩三歲時她還能對外祖母的說辭深信不疑,六七歲時,她已意識到她的存在對她的生身父母來說,輕如鴻毛。
但溫長風去青山接她回長安時,外祖母說,去吧窈窈,回你該去的地方。
長安,真的是她該去的地方麼?
山辛夷沉默一瞬,避而不答這個明知故問的問題,轉而問:“祝清衡對你好嗎?”
“你費盡周折讓我來此,”溫窈垂下眼,“隻為了說這些麼?”
從溫窈七歲回到丞相府的第一天起,幾乎沒有見過山辛夷因為不是溫長風的事出過府門;溫窈出嫁前一個月,溫長風借口要為山辛夷養身把她安置在偏遠院落,其實就是軟禁。
那時溫窈求過他,溫長風鐵石心腸,而山辛夷……仿佛甘之如饴。
如此看來,反倒讓苦苦懇求的溫窈更像笑話。
山辛夷眸光落在她腰間的佩囊上,依舊問:“這三年祝清衡對你好嗎?”
當年山辛夷不惜丢掉臉面對溫窈下跪,将匕首架在脖子上逼出鮮紅刺眼的血痕,哭喊着讓她答應,宛如不可理喻的瘋子。
對自己的親生孩子做到這個地步,竟隻是要求她為了丈夫的面子而嫁給一個并不喜歡的男人。
溫窈恨山辛夷,卻恨不到看着她去死。
她明明那麼恨山辛夷,恨山辛夷時有時無的愛,恨她飄忽莫名的陰晴不定、歇斯底裡。
更恨山辛夷在她十歲生辰那天發現她藏匿在卧房裡的、不是女子該讀的書冊和她偷畫的機關圖紙時沒有生氣,而是眼中含淚地捧着她的臉,說出她的窈窈天賦卓絕,将來必然能闖出一番天地這樣的假話,讓她滿心以為,即便全長安的人都将她看作異類,至少還有山辛夷懂她。
到頭來,竟又是山辛夷親手折斷了她的羽翼,期望她好好做一隻籠中鳥。
溫窈說:“他對我很好,會尊重我的意見和……喜好。”
昔年抱負,如今隻能被叫作喜好。
山辛夷容色未變,颔首緩緩道:“是嗎。”
“你打算怎麼做,”溫窈不想在無意義的話上浪費時間,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再拖下去恐怕溫長風會直接帶着何泉闖進來,“我能為你做什麼?”
山辛夷沒有說話,那雙和溫窈相似的眼睛沉靜溫柔地望着她,仿佛在用視線一點一點描摹她的輪廓。
溫窈無端生出躁意,不管山辛夷設計她來是為了什麼,隻要她說出口……
女人唇角毫無征兆地溢出血色,溫窈瞳孔驟縮,跨步上前以從未有過的強硬捏開她的嘴,模糊的血肉如同尖針刺進溫窈的雙眼,“山辛夷!”
女人眼珠緊盯着她,竟是扯唇笑了出來。
“來人!來人!何泉!”
溫窈顧不得其他,先撕下裡袖壓堵住她的嘴,旋即立刻沖到外間打開門,在看到何泉等人往此處趕來的身影時驟然怔在原地。
她猛地回頭看向床榻上端坐的女人,老舊的屏風隔絕了兩人的視線交彙,溫窈卻仿佛又看到了那雙眼睛。
山辛夷的眼睛總是溫柔的,像水;哭求她的時候那雙眼睛像兩灣悲戚的湖泊,唯有今日,溫窈第一次在她眼裡看到洶湧的——
絕情和野望。
山辛夷讓她來,不是要借她的手為自己謀利。
那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