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微微點頭，終于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他看着他們離去的身影，思緒卻飄得很遠。

她變化很大。

但其實，回頭看去，她的本質從未改變過。從她在印緬馬考察團時，那個站在他面前，神色平靜地指出緬甸地名應該有統一中文譯法的女孩，到後來主動發現情報傳遞的漏洞，自發編寫《軍事術語對照》《簡易緬甸語對話》，再到她在軍部會議上逐漸敢于發言，甚至在關鍵時刻直接向他提出戰術建議……她身上那股對混亂和低效的天然不耐、對問題的本能糾正欲、對權威的無所畏懼，早就已經展露無遺。

她不是一個單純的翻譯，也不是一個隻會執行命令的下屬。她是一個永遠在尋找方法、在主動推進事情發展的人。她有領導力，比大多數軍官都更具備領導力。他早就發現了，所以他曾經已經做好了準備，要給她更大的擔子。她理解戰略，理解戰局，甚至能夠在信息不足的情況下，依靠自己的分析推測出敵我态勢。她不是按部就班地執行任務，而是始終在主動思考、主動行動。

可她的主動性，過于鋒利了。

她還是太年輕，鋒芒畢露，完全不會隐藏自己的想法。如果她能再沉穩一點，再學會一點政治上的拿捏，她本可以走得更遠、更順暢。可她偏偏不。在那次會議上，她當着所有人的面直斥史迪威，說他想要用美軍軍官取代中國軍官是“殖民者、種族歧視”，甚至尖銳地諷刺美軍在菲律賓的失敗，說如果要用戰績來決定指揮權，那應該是中國軍官來指揮美軍，而不是美軍指揮中國軍隊。

她說得很有道理，甚至，委員長都沒有覺得她說錯了什麼，反而隻是對美方“安撫”地表示會“内部檢讨”。可是，她的直斥讓史迪威再一次提交辭呈。

杜聿明很清楚，史迪威的去留是美國人的決定，不是中國軍隊的決定。但問題是，他無法讓自己的下屬成為那個導火索。小林的主動性太強，行事太直接。如果放任她繼續在軍部，肯定會引起史迪威的不滿。所以，他不得不做出決定，讓她離開軍部，去新22師。不是懲罰，而是磨練。她還太年輕，她需要學會如何真正駕馭自己的鋒芒。

可是，他沒想到……生命總有它的出路。

她又一次發現了機會，又一次抓住了機會，再次脫穎而出。她沒有待在後方整理情報，也沒有在雜務中消磨掉自己的銳氣，而是主動接觸美軍，主動參與前線戰鬥，甚至比任何人都更快地理解了空地協同戰術的精髓——她不是簡單地執行 FAC 任務，而是主動學習，主動融入，主動成為戰術體系的一部分。她再次證明了自己。

她到底像誰呢？

他的腦海裡閃過許多名字。像曾經敢在戰場上以少勝多的黃埔同窗？像那個面對日軍重圍時仍能指揮部隊突圍的将領？像軍校裡那些不安分的、天生的戰術家？

不，她更像——他自己年輕的時候。

年輕時候的杜聿明，何嘗不是這樣？鋒芒畢露，主動出擊，永遠在尋找戰局的破綻，永遠在推進自己的想法。

可他也狠狠地摔過跟頭，吃過苦頭，才學會了克制，學會了在複雜的局勢中拿捏分寸，學會了什麼時候該隐忍，什麼時候該果斷。他的鋒芒依舊在，隻是藏得更深，用得更精準。

而林安——她還不會。

但她成長得太快了，快得讓他都有些驚訝。如果當初他沒把她送去新22師，她現在會在哪裡？依舊在軍部會議裡頂撞美軍顧問？依舊被人視為“無法管理”的異類？可現在，她已經在戰場上證明了自己，她不需要等待命令，她甚至不再需要他的認可。

她已經屬于戰場，不屬于指揮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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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走出作戰室的那一刻，感覺像是剛剛從一場無形的戰鬥中脫身。背後大門合上的瞬間，她終于輕輕吐出一口氣。

身旁的廖耀湘笑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像是在打量一個剛剛完成單兵突破的戰士：“怎麼樣，跟軍長過招的感覺如何？”

林安偏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揚，語氣卻帶着一點自嘲：“還能怎麼樣？沒被罵算赢了。”

“那可不一定。”廖耀湘搖了搖頭，聲音裡透着幾分戲谑，“你這次不隻是沒被罵，還是少見地讓杜軍長對你的戰術思維感興趣了。他剛剛問你的那些問題，不是為了質疑你，而是為了确認你的判斷是不是足夠成熟，值不值得推廣。”

林安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味了一下剛才的談話。的确，杜聿明雖然表面上在考察她的戰鬥過程，但實際上，他已經在思考如何将空地協同應用到整個第五軍了。

她沉默了片刻，輕輕點頭：“這麼說……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們拿出點成果了。”

“沒錯。”廖耀湘目光銳利，雙手抱胸，微微一笑，“軍長已經同意讓你帶培訓，那就意味着——你現在不僅是新22師的 FAC，還成了整個第五軍的‘空地協同戰術顧問’了。”

林安嘴角抽了抽：“聽起來像是活兒翻倍了。”

“活兒當然翻倍。”廖耀湘聳聳肩，随意地邁步向前，“所以現在，你打算怎麼訓練他們？”

林安跟上他的步伐，眉頭微微皺起，認真思考了一下：“首先，必須分層訓練。”

“怎麼分？”

“FAC 和指揮官，不能一起練。”林安語氣果斷，“真正的 FAC 訓練，至少需要幾周才能勉強上手，不是所有軍官都有時間學完整的流程。但他們至少應該知道 FAC 是怎麼運作的，學會如何與空軍配合。”她沉吟了一下，繼續道，“所以我建議，把培訓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培養真正的 FAC，至少挑選幾名熟悉地圖、炮火測算的軍官，從基礎到實戰都要訓練到位；另一部分，是培訓團級、營級軍官，教他們如何‘使用’ FAC，如何在戰鬥中提供精确情報，讓空襲最大化地配合地面作戰。”

廖耀湘聽着，微微點頭：“嗯，确實需要這麼做。”

林安繼續說道：“如果要選 FAC，我建議從炮兵、偵察兵裡挑人，他們本來就擅長測算彈道、坐标轉換，上手會快一些。”

“好，你來拟個名單。”廖耀湘随口說道，随後嘴角微微一揚，補充道，“傅團長和陳團長估計會有話要說。”

林安輕輕“啧”了一聲，眼神裡透出一點無奈：“傅團長估計會說‘好好的地面部隊，幹嘛非要整空軍那一套’；陳團長……嗯，他的風格比傅團長更靈活，但他肯定也會質疑我們能不能‘學得來’。”

廖耀湘笑了：“所以你要有心理準備。”

林安挑眉：“您倒是挺輕松的，完全不擔心他們反對？”

“反對？”廖耀湘嗤笑了一聲，随意地擺擺手，“如果他們真反對，等你用一次精準空襲幫他們解決麻煩，他們立刻就會變得比誰都熱情。”

林安聽了，不由得也笑了。确實，以這兩位團長的風格，嘴上可以質疑，但真要是在戰場上見識到了空地協同的威力，他們一定會比誰都想學。

她擡頭看着前方，目光堅定：“行，那我就先拟個計劃。”

廖耀湘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小林，你有沒有發現，你現在已經不像個翻譯官了？”

林安怔了一下，随後眨了眨眼睛，笑着聳肩：“那要看您是希望我繼續當翻譯，還是希望我帶出一支能真正掌握空地協同的部隊了。”

廖耀湘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行啊，那就看你的了。”

林安深吸一口氣，眼神微微發亮。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隻是一個學習 FAC 的人，她正在成為‘空地協同’在第五軍的拓荒者。

林安跟在廖耀湘身側，走出軍部大樓，夜色已經沉了下來，營區裡隻有遠處的燈火映出隐約的輪廓。她看了他一眼，腳步放慢了一些，思索片刻後，忽然開口：“師長。”

“嗯？”廖耀湘随口應了一聲，步伐依舊穩健，像是沒有察覺她話語裡的鄭重。

林安頓了頓，終于還是說道：“……謝謝您。”

廖耀湘微微一怔，側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帶着幾分玩笑：“喲，怎麼突然這麼正經？讓我有點不适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