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7月,芒市
雨季來的時候,緬甸的天空仿佛被一塊厚重的灰布蒙住了。潮濕的空氣壓在人身上,皮膚上總是帶着一層濕黏的水汽,衣服永遠幹不了,靴子踩在泥地裡,每走一步都能聽到“吧唧吧唧”的聲音。
在這樣的日子裡,飛虎隊的飛機不能經常升空作戰,FAC學員們的訓練也不得不從野外轉移到屋内。
一間破舊的教室,臨時被用作FAC培訓班的課堂,學員們圍坐在長木桌旁,聽着林安講授測算、無線電通訊,以及簡單的美軍戰術指引。他們大多數人都來自炮兵、偵察兵,還有幾個無線電員,口音南腔北調,每當林安叫他們回答問題的時候,那種混雜了湖南話、陝西話、川話、粵語的腔調,就像是一鍋雜燴。
“報告!”謝竹君站起來,操着一口摻雜着湖北口音的普通話,“這個坐标換算,我覺得是錯的。”
“哪裡錯了?”林安挑眉,走過去看他的計算。
謝竹君咳了一下,指着表格上的一列數字:“您這個換算成經緯度的時候,忘記了補零。”
“啧。”林安拍了一下額頭,“好吧,你比我細心。”
“可不是嘛,小林姐!”郭萍在後排笑着喊道,她是個陝西姑娘,聲音帶着西北女子的豪爽,“不過這個計算方式咱還是要多練,我前天算錯了,結果把炮火誤差擴大了三十碼!”
“你還有臉說?”張妙妙轉頭看她,“你那天不是還把 ‘fire for effect’(校正射擊)喊成‘fire for everything’(火力全開)嗎?”
整個教室爆發出一陣大笑,FAC學員們跟林安已經混熟了,連玩笑都開得随意。
林安無奈地擺擺手:“行了行了,趕緊繼續練習,等哪天讓你們真正去指揮空襲的時候,千萬别給我丢人。”
“是,小林姐!”
這二十個人,每一個人都帶着各自的方言、各自的故事,在這場戰争中被聚集到一起。林安原本以為自己會被這雜七雜八的方言繞暈,可是幾個月過去,她居然已經能聽懂大部分人的口音了,甚至還能模仿幾句。
“咱陝西人說話就是硬氣!”郭萍教她用陝西話念:“你莫嫌棄我!”
“湖南人就愛拖長音,‘系咧’‘伢子’‘麼得事’。”謝竹君笑着糾正她的發音。
“加州口音跟南方人學英語一樣軟綿綿的。”一個美軍顧問逗趣地評價道。
“粵語拐彎抹角,但罵人最直接。”張妙妙教林安說“撲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安每天都沉浸在不同的語言裡,仿佛這個小小的教室成了一個微型的世界,而她成了這個世界裡所有語言的翻譯官。
雨季帶來的悶濕天氣令人煩躁,于是林安幹脆把飛虎隊的紙牌遊戲帶到了FAC培訓班。
飛虎隊的飛行員在基地裡閑得無聊的時候,總會聚在一起玩紙牌,賭注從香煙、罐頭到補給品,什麼都有。林安每次去飛虎隊轉悠,都會被他們拉過去打幾局,久而久之,她把這些遊戲都學了個滾瓜爛熟。
“你們幾個,來來來,今天教你們玩點美國人的遊戲。”她一拍桌子,把一副紙牌甩在長木桌上。
“哎喲,小林姐,你還會這個?”謝竹君一臉驚奇。
“我不但會,還赢過摩根上尉的白蘭地。”林安得意地說。
“那必須學!”郭萍撸起袖子,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于是,教室裡不再隻有訓練與學習,而多了一種輕松的、戰友間的默契。
有時候,他們賭的是香煙,有時候賭的是飯後的罐頭,有時候……他們什麼也不賭,隻是為了在戰火之外,尋找一點點單純的樂趣。
某一天,終于迎來了一個難得的晴天。
林安走出教室,仰頭看着久違的太陽,心裡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我想躺在地上。”
她二話不說,走到黃土地的操場上,直接躺倒在熾熱的地面上。
陽光烘烤着土地,熱浪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她的皮膚,她閉上眼睛,靜靜地感受着地面傳來的溫度。
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21世紀,回到了某個SPA房裡做着熱療,熱氣包裹着她的四肢,肌肉放松,腦子裡一片空白。
她聽着遠處的聲音,樹葉輕輕地搖晃,牛車緩緩地走過,吉普車駛過不遠處的土路,士兵們在低聲交談,偶爾傳來一聲笑。空氣裡彌漫着一股混雜的氣味——泥土的潮濕、牛馬的汗水、燃油的焦灼,以及雨季殘留的水汽,組成了一種屬于芒市的獨特味道。
遠處的美國工程兵正在橋梁上揮汗如雨,修複之前戰鬥炸壞的痕迹。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活着。
她從未如此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活着。
不是作為一個穿越者,不是作為一個翻譯,不是作為一個曆史的旁觀者,而是作為一個真正參與戰争、改變戰争的人。
她不再隻是學習戰術,不再隻是協助作戰,她已經成為了戰場的一部分,她的判斷、她的計算、她的聲音,都将影響着這個世界的走向。
——她在這片土地上,真實地活着。
“小林姐,你幹嘛呢?”有人喊她。
她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圍在她身旁,謝竹君、郭萍、張妙妙,還有其他FAC學員們,他們看着她,有人好奇,有人笑着打趣。
“我在感受……”林安伸手摸了摸灼熱的地面,咧嘴一笑,“活着的感覺。”
她從黃土地上坐起,看着這群在她身邊的人,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歸屬感。
她的FAC學員們。
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他們有不同的口音、不同的背景,可是他們走到了一起,成為了一支隊伍,他們在學習,在成長,在等待那一天——他們真正站上戰場的那一天。
林安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來,笑着對他們說:“走吧,訓練繼續。”
——————————
1942年7月,騰沖機場
騰沖的陽光炙熱而刺眼,空氣裡帶着被烈日蒸騰後的焦土氣息。機場跑道在熱浪中微微扭曲,幾架P-40戰機靜靜地停靠在一旁,機身上的鲨魚嘴圖案在陽光下泛着銳利的光芒。吉普車的引擎聲由遠及近,濺起一陣塵土,在飛虎隊駐地前緩緩停下。
林安站在指揮部前,看着車門打開,兩個熟悉的身影先後下車。
史迪威和陳納德,一起出現了。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天生就透着一股不和諧的氣息。他們的制服都是美軍制式,但穿在身上卻像是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史迪威的軍裝筆挺,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軍帽壓得端端正正,整個人透着一股鐵血軍人的氣質。他個子高挑,骨架瘦削,五官棱角分明,眼神深陷,犀利得像鷹一樣,一旦盯上什麼,就仿佛要把它徹底剖析。他的臉上刻着歲月留下的痕迹,但那雙眼睛卻依舊充滿着警覺和冷峻,像是時刻在計算戰場上的勝負。他的每一步都穩健而精準,仿佛是個标準的步兵軍官,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決。
他的嘴角永遠緊抿着,唇線像是一條削薄的刀鋒,仿佛習慣性地壓抑着怒火。他是個嚴苛的指揮官,從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也不屑于拐彎抹角地表達意見。他的性格讓他在美軍高層樹敵無數,卻也讓他成為戰場上不可或缺的存在。他堅信步兵才是戰争的基石,戰場的勝負取決于地面部隊的推進,而空軍……隻是陸軍的延伸工具。
相比之下,陳納德則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存在。他的軍裝皺皺巴巴,扣子松開了兩顆,袖口微微卷起,襯衫上甚至還帶着一絲機油的痕迹,活脫脫像個從機庫裡剛鑽出來的飛行員。他的五官線條鋒利,鼻梁高挺,嘴裡叼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雪茄,煙霧袅袅地在烈日下彌散。他的眼神和史迪威一樣銳利,卻帶着一種掩飾不住的傲氣和不羁,像是一隻冷靜的獵鷹,永遠在尋找天空中的破綻。
他身上沒有史迪威那種軍校出身的教條感,他更像是一隻在空戰中錘煉出來的孤狼,憑借着本能和戰術直覺活到了今天。他不喜歡繁文缛節,也不在乎軍事體系的等級觀念,他唯一在乎的,是如何用空軍撕裂戰場,徹底掌控戰局。他相信戰争的未來屬于制空權,他不認為步兵是戰場的核心,他認為一支擁有強大空軍的部隊,甚至可以不依賴步兵就能擊敗敵人。
這兩個人雖然同為美軍将領,卻是兩個完全對立的世界觀。
他們曾在會議上針鋒相對,史迪威對陳納德的“空戰至上”理論不屑一顧,而陳納德也從不掩飾自己對史迪威那種“步兵主義”的輕視。在史迪威看來,陳納德隻是一個執迷于空戰的狂人,一個太過理想化、不懂陸戰的人;而在陳納德眼中,史迪威是個頑固的步兵派,一個無法理解現代戰争本質的老古董。
今天,他們不得不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同視察FAC的訓練成果。
機場上的士兵們看到兩位将軍同時到來,迅速站直敬禮,但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一絲壓抑的緊張感。
林安站在原地,看着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并肩而立,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這一天,恐怕不會無聊了。
她迎着兩人的目光,挺直了背脊,聲音平穩:“史将軍,陳上校,歡迎來到騰沖機場。”
史迪威微微點頭,目光在她身後的FAC學員隊伍上掃了一眼,沒有寒暄,直截了當地開口:“摩根告訴我,你們已經開始在實戰中使用FAC。”
“是的,将軍。”林安指了指機場旁的一座指揮室,“請進,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戰果彙報。”
一張巨幅戰場地圖鋪在桌面上,密密麻麻的坐标标記出最近的戰鬥區域。林安站在地圖前,手中拿着指揮棒,幾名FAC學員、飛虎隊的軍官,以及兩位将軍圍坐在桌前。
她輕輕敲了敲地圖上的臘戍方向,開口道:“将軍們,在過去的兩周裡,我們在緬甸北部進行了一系列FAC實戰測試,目的在于提升空襲的精準度,确保空軍對地面部隊的最大支援效果。”
她看了一眼史迪威,補充道:“這是為了避免出現第一次入緬作戰時,由于缺乏制空權和空襲指引而導緻的傷亡過大問題。”
史迪威的目光閃了閃,沒有說話,但他聽得很認真,顯然她的這句話擊中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林安繼續道:“兩周前,我們使用FAC指引飛虎隊進行了一次精确空襲——目标是日軍在芒市附近的一座炮兵陣地。日軍在叢林中設置了僞裝,傳統的轟炸很難精準摧毀目标,但我們的FAC小組成功引導飛虎隊的P-40,在短短三輪轟炸内摧毀了日軍炮兵的70%火力點。”
她指着地圖上的坐标,具體說明:“第一輪轟炸,我們使用測算坐标提前鎖定日軍的可能陣地;第二輪轟炸,我們根據第一輪炸點反饋,調整了誤差,擊中了隐藏的指揮部;第三輪轟炸徹底清理了殘餘的火力點。”
“戰果如何?”史迪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