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修德轉過頭,眯起眼睛,仔細地打量着她。他對林安的背景知之甚少,隻知道她寫的文章不像普通戰地記者那樣帶着距離感,而是有着某種身臨其境的沉浸式叙事。這種文字風格需要的不僅僅是敏銳的觀察力,還需要極其深厚的語言駕馭能力。而這并非是一般接受傳統中文教育的記者能夠做到的。
“哦?”他微微挑眉,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你都讀些什麼?”
林安想了想,輕聲念道:
O Captain! My Captain! rise up and hear the bells;
Rise up—for you the flag is flung—for you the bugle trills;
For you bouquets and ribbon'd wreaths—for you the shores a-crowding;
For you they call, the swaying mass, their eager faces turning;
她的聲音低而穩,在跑道上空回蕩,與遠處的戰機轟鳴聲交錯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諧。陽光透過層層薄雲灑落在地面上,映照在她的側臉上,仿佛在時間的縫隙裡塑造出一幅定格的畫面。
白修德微微一怔,眼神裡閃過一絲驚訝。惠特曼的這首詩,是寫給林肯的,是寫給那個帶領國家度過戰争、最終卻倒下的領袖。戰争總是需要英雄,而英雄往往是最先倒下的那個人。
“惠特曼?”他的聲音略低了一些,帶着幾分思索。
林安點頭,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機庫,那裡停着幾架滿是彈痕的戰鬥機,仿佛也聽懂了她的詩句。
“它适合現在的時代。”她輕輕地說道。
白修德沉默片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但他的疑問并沒有打消,他知道林安并非随意引用詩歌的人,她的選擇往往是有意圖的,就像她的文章,每一段都經過深思熟慮,每一個字都像是戰壕裡的子彈,精準而犀利。
于是他問:“誰是你的船長呢?”
林安微微一愣。
她本來隻是随口念起這首詩,純粹是因為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記憶——那個世界裡,她曾在課堂上看過《死亡詩社》,曾聽過基廷老師在書桌上朗誦這首詩的場景。而在那個世界,這首詩象征着理想主義、反抗權威,象征着一個逝去的引路人。
可是,當白修德這麼一問,她的腦海裡竟然浮現出了許多人的面孔。
她對白修德說起她仰慕的杜聿明和廖耀湘。
白修德輕輕點頭,語氣不疾不徐地問道:“可如果他們這麼厲害,為什麼還是吃了敗仗?”
機場的跑道上,雨後的水窪反射着微光,幾名機械師正在修複一架滿是彈痕的戰機。
林安沒有立刻回答,她隻是久久地看着白修德。
終于,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聲音低沉而堅定:“你不明白嗎?”
她頓了頓,緩緩地說道:“你來自一個可以使用廁紙和抽水馬桶的國家,而這裡的人還在視糞便為一種珍貴的資源。”
白修德的眉頭微微一挑,他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沒有打斷,隻是靜靜地聽着。
林安繼續說道,聲音裡透着冷靜的現實感:“日本的隼戰鬥機可以纏鬥P-40,而中國甚至造不出P-40的一個零件。你們的飛行員接受的是系統化的現代訓練,而我們的飛行員,有的甚至是在半年前才剛剛學會如何操控戰鬥機。你們的工廠可以一周造出幾十架飛機,而我們的飛機,損失一架,就少一架。”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天邊的一抹雲彩,語氣冷靜得近乎殘酷:“戰争不是勇氣的較量,而是資源的較量。你們可以相信個人英雄主義,但在真正的戰場上,能決定勝負的,是補給線,是後勤,是工業體系。物質不以意識為轉移。”
她的目光轉向白修德,眼神裡帶着一種銳利的悲哀,“你知道中國軍隊為什麼總是吃敗仗嗎?不是因為我們的指揮官不聰明,不是因為我們的士兵不勇敢,而是因為在這場戰争裡,我們拿着過去的武器,在和未來的軍隊作戰。”
白修德的表情微微一僵,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着那根未點燃的雪茄,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他向來喜歡在談話中投下一個問題,觀察對方如何拆解,但這一次,他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些輕率——甚至有些殘忍。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語氣真誠地說道:“對不起,我開了個并不高明的玩笑。”
林安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擺擺手,像是将這場關于國家與戰争的沉重話題輕輕地抖落下來。“這沒什麼。”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柔和了些,緩緩地說道:“其實,我應該感謝你。如果我能代表誰的話,整個中國都應該感謝你——是你讓美國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叫中國,而中國人也是人。”
他搖了搖頭,嘴角帶着一絲無奈的笑意:“這隻是我喜愛的事業,沒什麼要感謝的。”他的聲音帶着一點探尋,目光停留在林安身上,“但這是你的出發點嗎?”
林安看着他,沉默了一瞬,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一開始不是這樣想的。”她的聲音裡透着一絲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像是在回憶那個曾經的自己,“但現在,我覺得是的。”
一開始,她寫這些戰地報道,隻是想讓這些被埋沒在塵土和硝煙中的名字、生命和故事被記錄下來,不至于徹底湮滅在曆史的洪流裡。但她開始意識到,書寫本身是一種力量。文字不僅僅是記錄,它是連接世界的一座橋梁。它能讓戰壕裡倒下的士兵在千裡之外被人銘記,它能讓美國的讀者感受到中國戰場上的掙紮,而不是隻從外交辭令或政治宣傳中了解這場戰争。
白修德微微一笑,仿佛對她的答案并不意外。他的眼神透着記者特有的敏銳——他知道,她的故事本身就值得被書寫,值得被更多人看見。
“既然你馬上要開專欄,”他輕輕地晃了晃手裡的筆記本,語氣随意卻帶着一絲認真,“我建議你寫一篇文章介紹自己。”
林安微微一怔,輕輕地笑了。
“介紹自己?”她重複了一遍,似乎在思考這個提議。
“是的。”白修德聳聳肩,“你的讀者知道你寫戰争,知道你記錄士兵,知道你還原戰場的真相,但他們不知道是誰在寫這些故事。”
林安沉思片刻,望向遠方。太陽正在緩緩西沉,騰沖機場的跑道在餘晖下泛着淡金色的光芒,一架戰鬥機正在準備起飛,螺旋槳攪動着空氣,帶起一陣細微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