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光榮
次日中午,宋美齡從白宮回來,便口述林安拟電:“羅斯福問及自 Assam 經 Lido 至昆明一段是否有道路通達,可供人力或壯畜運送汽油與補給,盼速複。”
林安一邊記錄,一邊順口道:“是有的。”
宋美齡眼前一亮:“你知道?”
林安點點頭:“土路穿越,是有小道的。我在遠征軍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駐滇參謀團編制地圖,後來又訓練了一百名緬語翻譯,對這一帶算有點了解。”
“那太好了。”宋美齡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語氣溫柔又滿意,“靜之,帶你來真是帶對了。”
林安笑笑,瞥見一旁孔令偉忙碌的身影,連忙收斂語氣,道:“夫人太過獎了。”
她頓了頓,又說:“我來美之前便計劃探望飛虎隊的家屬。如今事務稍歇,不知是否可以成行?對後續的報道與宣傳也會有幫助。”
宋美齡點頭:“應該的。”
她接着說:“這邊實在太忙太雜,我也打算去紐約修養幾日。老是住酒店也不是辦法。等過兩天我們到紐約,你陪我去 Fifth Avenue 轉轉,來美國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
她朝林安露出一個和善的笑,眼神輕輕一眨,“這樣,我們先去紐約,下周你再啟程訪問飛虎隊家屬,如何?”
“好。”林安點頭。
她的第一站計劃是紐約附近的波士頓,探望沃爾特的未婚妻;第二站是密歇根堪薩斯城,拜訪霍頓的家人。她已向戰争部的斯圖爾特中校通報,軍方将派出一位空軍少校随行,以示支持。中國大使館亦會派員協助,同時還有幾位記者同行。黃仁泉的老朋友、密歇根州參議員杜魯門,也将安排接待。
這個局,暫時就搭起來了。
不過——購物還是最先開始的。
林安終于明白了,這為什麼是“獎賞”而不是“工作”——因為,她不需要自己掏錢。
列車緩緩駛入賓州車站,車廂外的穹頂高聳,玻璃與鋼筋交錯着灑下冷色的晨光,像一座沉默的工業教堂。
林安站在車門邊,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紐約天幕。這裡,是她曾經每天上下班經過的地方。她在二十一世紀的某個秋天,也曾穿着風衣、踩着高跟鞋走過這座站廳,手機震動裡是客戶郵件的提醒,咖啡還沒喝完,PPT要在十點前改完。
可現在是1942年。
空氣中彌漫着報童墨水的味道,汽車的引擎聲更粗粝,香水的甜味混着煤油、焦糖和烘焙豆,像是被曆史篩過一遍的舊膠片。熟悉,但顆粒感不同。
一種恍惚湧上來——不是“穿越”,而是“歸來”。
就像是某種記憶的底片突然倒置了色彩。城市的骨架沒變,但皮膚和聲音全都變了調,她仿佛回到了一個她曾深愛卻又從未真正屬于的地方。
她甚至沒法告訴自己:是這裡變了,還是自己不一樣了?
車隊停在車站外,黑色轎車列成一行,玻璃擦得發亮。林安剛走出站口,一名使館人員上前低聲招呼,替她打開副座車門。
宋美齡已坐在後排,一身剪裁利落的羊毛外套,手上戴着灰藍色皮手套,妝容細緻,唇色比清晨的風更濃一度。
她朝林安點了點頭,沒說什麼,目光從林安的大衣到鞋尖掃過一遍,像是快速而專業地确認一件被帶出來的東西是否“狀态良好”。
車啟動後一路北行,駛入第五大道。
正午之前,陽光斜打在建築立面上,把帝國大廈的陰影拉得極長。林安坐在副座側,看着街邊陳列櫥窗緩緩後退:皮草披肩、斜紋軟呢外套、絲絨禮帽、珍珠扣、金屬扣、鴕鳥皮手包、香水瓶、銀器餐具……像是一場熟悉到近乎夢境的回放。
宋美齡的座車在第五大道正門口緩緩停下,Bergdorf Goodman門口早已等着兩名經理級的接待,帶着不露痕迹的緊張笑容,目送這位中華民國的“第一夫人”緩緩下車。她一出現,門口的空氣便仿佛瞬間靜了一線。
身後半步,林安跟着下車。
她換掉了軍裝,穿回了那件譚祥在重慶為她定制的深墨綠旗袍,大衣是灰藍呢子,皮鞋擦得锃亮。她不顯眼,卻利落得體,仿佛從宋美齡的影子裡生長出來的一個剪影。
三号貴賓試衣套間安靜而溫暖,窗簾拉着,水晶吊燈在天花闆低垂着,不聲不響地灑下一室柔光。牆上挂着幾排鬥篷、短外套與披肩,色調清淡,緞面泛着微微的珠光。
這些衣服,并不僅僅是犒賞。
對宋美齡來說,這既是對林安過去工作的獎賞,也是對她即将擔任角色的預備——她要出現在美國家庭的客廳裡,作為“中華民國的女性面孔”,一個得體、沉靜、講着無口音英語的中方代表。軍裝太鋒利,太像戰争;而體面的外套與披肩,則像一種視覺緩沖——讓哀痛的人可以更輕易地接住“感激”和“榮譽”這些詞。
宋美齡倚在長榻靠枕上,手邊擱着一杯溫熱的紅茶,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翻着樣冊。
“你穿的這件呢子太厚。”她頭也沒擡,語氣平和,“線條都壓扁了,不顯精神。”
林安站在落地鏡前,擡手理了理肩線:“是重慶那邊做的,料子厚些,怕冷。”
宋美齡這才擡眼看她:“怕冷也不能包成木頭人。”她轉頭看向服務員:“拿那件天青色鬥篷來試試,就那件有窄袖、腰帶細的。”
“Of course, madam.” 服務員低聲答應,手腳極快,抽出那件布料柔軟的鬥篷,雙手捧着遞過去。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掃了林安一眼,像在觀察某種正在被雕琢的靜物。
林安接過,進了換衣間,簾子輕輕落下。
宋美齡靠着靠墊,撚着茶杯邊沿,目光随意地落在室内的某處,但腦子并沒放空。她一邊想林安的肩線适合什麼領型,一邊想,昨晚羅斯福提的“後勤投送線”問題,大概今晚就得回封電報。可惜黃仁霖那邊還沒查到印度段馱隊的最新數據。
思緒一分為二,她卻并不顯疲憊。反而有一點——帶着安靜愉快的審慎。
她不常帶年輕人來這種地方。能配得上在這家百貨試衣服的随員,不多。林安是她特意帶出來的:幹淨、聰明、懂察言觀色,關鍵是——長得好,有心氣,又不愛張揚。
“太像了,”她心裡想,“真像年輕時候的我。”
簾子一動,林安從裡面走出來。天青色鬥篷披在肩頭,衣料薄而有垂感,腰線被細細束住,旗袍下擺微微掩住鞋面,露出一線靛青暗紋。
宋美齡看了一眼,眼底浮起一點滿意:“你皮膚白,太深的色顯得有些疲倦。”
“Celadon’s better,” 她随口轉頭對一旁的服務員說,“這件留着,挂出來,明天要穿。”
服務員應了一聲,把那件鬥篷輕巧地從林安身上褪下,小心地挂在蒸汽衣架邊。
宋美齡站起身,走近幾步,手指在林安的肩頭拂了一下,将一處稍翹起的領緣壓平。
“你站得直,穿鬥篷不會被壓得沒氣場。這個是優勢。”她一邊說,一邊繞到林安身側,從鏡子裡重新打量。
她又轉向林安,像随口一問:“你這身旗袍是譚祥做的?”
林安點點頭:“在重慶時候做的。那時候夫人總說我老穿軍裝,像個男孩子。”
“像個男孩子,也不是壞事。”宋美齡語氣平靜,卻帶着一點點意味,“隻要知道什麼時候該像。”
她的目光仍留在林安身上,像在衡量,又像在欣賞。
“你再轉一圈我看看。”
林安照做,鬥篷的下擺随步伐輕輕擺動,布料極安靜地貼着身形展開,再回落,像一朵不張揚的花正好開在冬日午後。
“行了,”宋美齡說,“這一套定了。”
那件天青色鬥篷最終被挂在房間中央的衣杆上,像一面剛剛确認了歸屬的旗幟,靜靜垂着,顔色在燈光下泛出微冷的光澤。
宋美齡靠在長榻上,手肘支着扶手,扇子緩緩轉着。她的視線雖落在面前的衣物上,心思卻分出一半,落在林安身上。
林安正坐在鏡前解着披肩的扣子,指尖靈巧,眼神一如既往沉靜,卻帶着一絲被點燃過的光。那不是自戀式的得意,而是一種——她知道自己看起來剛剛好。
她不再像早前那樣站得筆挺、收斂全部鋒芒,此刻的她,肩膀是放松的,步伐不疾不徐,連轉身也帶着一點輕微的“調皮感”——像一朵花意識到自己确實有香,卻不急于宣揚。
“試完一件就想跑?”宋美齡瞥了她一眼,語氣松松的,“你以為這就是全部了?”
林安回身,笑了一下,那笑藏着點頑皮,像從眉眼裡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