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春天帶着高原特有的輕寒,陽光曬在臉上是暖的,風一吹卻仍透着涼。飛機降落時,機場跑道上塵土飛揚,一整排士兵列隊站立。
林安走下舷梯,第一眼便看見遠處站着的杜聿明和趙家骧。杜聿明穿着筆挺的軍裝,神情沉靜克制,眼神平和,不動聲色地望着這邊。
幾月未見,發生了許多事情。杜長官近在咫尺,她卻不能叙舊。
“他看起來很年輕。”魏德邁忽然在她身側低聲說道。
林安回過神,點頭答道:“三十八歲,黃埔一期。”
魏德邁微微點頭,目光未移,“我們看看他是怎樣的人。”
兩人的會談時間不長,魏德邁從第一次遠征問起。杜聿明遍簡短地談了談部隊編制、補給線路、山地裝甲推進的操作細節。
魏德邁又問了他對廖耀湘與孫立人的看法,杜對同古、斯瓦、仁安羌對戰術布置,以及在整個緬甸半島戰局中的作用都做了解釋。看得出對下屬的工作非常了解。
林安一遍速記一遍口譯,覺得現在的情景跟當年坐在杜聿明、史迪威和亞曆山大之間實在是很像。隻是那時候她對軍事術語掌握還不熟,還需要借書學習,現在是翻譯得快得多了。
魏德邁原本就對廖、孫印象頗佳,聽完杜聿明這番陳述,更覺此人做事有根有據,是個實幹型指揮官。
“謝謝杜将軍的介紹。”魏德邁起身,語氣客氣卻帶着一絲試探,“不知能否去你集團軍部隊實地看看,随便哪一支,在附近、方便即可。”
“當然。”杜聿明笑着應了,“那我去打個電話,通知一下,我們現在就出發?”
魏德邁挑了挑眉,“杜将軍的效率很高啊。”
“不敢當。我隻是經常下連隊。”杜聿明說。
于是衆人出發,林安與魏德邁同車同行。
車上,魏德邁思索片刻,忽然問:“你怎麼看杜将軍?”
怎麼看?林安心說,我看他是最适合任駐印軍總司令的人選。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之前一直在杜将軍身邊工作,算是當局者,恐怕不太客觀。”
魏德邁笑了笑,顯然聽懂了她的分寸,換了個問法:“那他是個怎樣的領導?”
林安思索了一會兒,她說,“杜将軍知人善任,賞罰分明。比如廖師長,就是他從參謀長任上提拔的。而且他為人沒有架子,當時我隻是翻譯,對他提出意見,他也能聽取。”
“哦?”魏德邁有些感興趣,“你提出了什麼意見?”
林安臉一下漲紅了,吞吞吐吐地說,“我說……緬甸戰局崩壞……難道您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魏德邁皺起眉頭。
林安咳了一聲,穩住語氣:“當時情況是這樣……”
她說:“那時候是四月下旬,緬甸戰局已經很不樂觀。我們剛剛奪回棠吉,大家都以為可以繼續鞏固防線,準備下一步的會戰。可就在我們還沒喘過氣的時候,重慶的命令到了——要我們立刻撤出棠吉,前往曼德勒。”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參謀部裡氣氛凝重,大家都知道這命令意味着什麼——我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位置,一夜之間又要放棄。”
魏德邁安靜地聽着,臉上看不出情緒波動,隻微微點了點頭。
林安繼續:“杜将軍沒有馬上執行。他連夜去了羅卓英長官那邊,希望能争取留下來打棠吉戰,保住第五軍主力。但羅長官堅持按命令行事,說是委員長的電報——要保曼德勒。”
“回到司令部後,杜将軍沒有多說。他隻是下達命令,讓戰車部隊提前撤回國境線。”她歎了一口氣,“我感覺杜将軍已經覺得,情況不樂觀了。”
她頓了一下,回憶起那天推門進杜聿明辦公室的情景,眼神有點飄遠:“我那時候是上尉,靠翻譯筆記升了一級,還沒來得及慶祝就看見這份命令。我……有點忍不住,就主動請纓去送材料,想順便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魏德邁被吊起了胃口,“那你問出來了嗎?”
林安低頭輕輕笑了一下,仿佛還回到那一晚滿身冷汗的時刻,“我問了。我說,如果您當初能為了保200師而頂撞史迪威長官,為什麼這次不能為了全軍主力而頂撞羅卓英長官呢?”
車廂裡靜了幾秒,魏德邁像是在權衡這個問題的分量。他輕輕地說:“這可不是一般人敢問的話。”
林安擡頭看着他,語氣卻平靜:“那時候已經沒什麼可顧慮的了。我們都在走向一個明知是陷阱的方向,我隻是……不想稀裡糊塗地走下去。”
“杜将軍聽了你的話,有反應嗎?”
“有。”林安點點頭,“他沒生氣,反而和我講了一些他掌握的情報。那是我第一次感覺,他不是一個隻會服從命令的将領。”
“後來他親自給委員長發電報,質疑曼德勒會戰的可行性,提醒臘戍的重要性。第二天淩晨,委員長就發來回電:‘保臘戍為第一,瓦城之得失無甚關系也’。”
“那你覺得是你改變了戰局?”魏德邁饒有興趣地問。
林安搖頭:“我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我隻是……也許隻是說出了他心裡已經在想的事。”
車窗外,昆明的街道逐漸從破碎的戰火之後恢複出一種近乎平靜的秩序。高原陽光明亮而刺眼,照得林安的軍帽邊泛出白光。
“後來他還有說什麼嗎?”魏德邁忽然問。
林安輕聲答:“他說——以後有什麼意見,直接告訴他。”
魏德邁靜靜沉思了一會兒,語氣也緩下來:“杜将軍,是你第一個直屬上司?”
“是的。”林安點點頭。
“你很幸運。”魏德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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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來訪之前,林安已向魏德邁簡要補充過第五軍的相關背景。
“羅又倫是杜将軍早期的參謀長,一直跟着第五軍,是老班底,現在還留任軍部。”
“邱清泉是原新二十二師的師長,昆侖關戰後升為副軍長。他覺得這隻是明升暗降,一度拒絕上任。”
“直到半年前,杜将軍升任第五集團軍總司令,軍委會重新調邱回第五軍,任軍長。他才歸隊。”
“邱軍長性格強硬,戰術激進,作風淩厲。”林安補充了一句,“但因此最終沒有委任他作為駐印軍總司令,改派了鄭洞國。”
當時魏德邁聽得很仔細。
到第五軍後,她看見了陪同的邱清泉和羅又倫,敬禮完畢,她沒有再看他們,也沒有多說什麼。
她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正值操課時間,營房外塵土飛揚,槍聲此起彼伏,哨音清晰,士兵的口号響亮而不亂。魏德邁站在操場一側,看着隊列奔跑、分隊演練、火力協同,一言不發,隻用眼睛掃視着。